第二百七十四章 守你一夜安眠-《一品仵作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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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步惜欢定定的目光让暮青心生愧疚,正不知如何自处,男子转头端起药碗,不紧不慢地舀了勺汤药递了过来,方才的事仿佛没有发生过,暮青却敏锐地注意到他的手抬得很低,云堆般的袖影未在覆来她身上。

    暮青眼眶刺痛,低头一口一口地喝着汤药,清苦的滋味涩得难以下咽,再品不出刚醒时的甘甜。

    一碗药,他喂得缓,她沉默着喝,勺碗轻碰的脆音自成一曲,似某些难以言说的心事。

    一碗药喝了半生之久,待步惜欢放下碗,暮青便躺下了。

    她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,被上繁花似锦,越发衬得病颜苍白胜雪。她身子还虚,醒来这一会儿已然觉得疲累不堪,然而不敢睡去,只要一闭上眼,眼前便会被那夜的狰狞占满。

    “青青?”

    步惜欢的轻唤反而让暮青往锦被里钻了钻,她一声不吭,只将自己裹得更紧——不是不想回应,只是无颜面对。

    她身上的那些伤……他都看见了吧?

    那夜她一心逃脱,除了激怒呼延昊,诱他袭击自己,她找不到偷偷解开绳索的死角。铤而走险时她没顾得上怕,直到在郑家更衣时,她看见满身施暴和挣扎时留下的痕迹——勒痕、指痕、擦伤,青紫淤积,狰狞满目。

    她那时才觉出后怕来,可是那时没有时间多想,而今情缘未尽,九死一生之后她与他再相见,要她如何面对他?

    实言相告?

    告诉他,那夜呼延昊虽然对她施暴过,所幸并未得逞,要他与她同样庆幸?

    她久病初醒,许多事虽仍不明情形,但那夜的事已经想了起来。那时郑家庄外围了千军万马,月杀和乌雅阿吉赶到,说明大军极有可能是江北水师!可水师被骁骑营和西北军看在大营之中,如何能出兵?再者,就算步惜欢夺宫事成,城中也该乱着,那等局势之下,怎么可能容他分身出城?退一万步说,就算他将一切都安排妥了,冒险出城寻她,那么为何她现在不在宫里,而是在马车里?

    郑家庄离盛京城只有三十里!为何不回城?

    ——不是不回,而是回不去了。

    他六岁登基,只盼亲政,却在成事的紧要关头弃了江山而求她,那夜之辱叫她如何启齿?难道她经历过一次还不够,还要细细说来,叫他也品琢那屈辱不成?

    “青青……”步惜欢再次唤了暮青一声。

    这一声唤,用情至深,也隐忍至深。

    他的目光落在她耳后,那齿痕是她将自己裹得再紧也遮不住的,而她身上的伤,他也早看见了。

    那夜她从墙头跌下,他将她抱进巫瑾所乘的马车里,巫瑾替她止血诊脉时,她手腕上的指痕淤紫成片……在她昏睡不醒的这些日子里,看她日夜不得安稳,他亦不得安稳,总想起她在老村墙头自刎之景,一如看见当年棺中的母妃。

    青青,我终究……没能护得好你,是吗?

    此言在喉头滚过,咽下时灼人心肠。

    那日城下一别,险些阴阳两隔,此刻本该两两相拥互诉衷肠,却因自责,两人各自添了重重心事。

    “你睡了十余日,只靠汤水吊着,我差人送碗清粥来可好?”步惜欢说话时将药炉移回窗下,沉痛之色隐在香丝之后,却将容颜添了几分苍白。

    “……”竟有十余日了?

    暮青摇了摇头,她没胃口,只觉得乏。

    “那唤巫瑾来诊诊脉,可好?他这些日子也担心你。”步惜欢换了个方式,他知道她不愿让人担忧,一提巫瑾,她必定答应。

    “……嗯。”暮青果然应允。

    步惜欢再未出声,随即便听见衣袍的声响,轻似微风拂去,不知谁的叹息。

    “惜欢。”马车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时,暮青忽然出了声,声音细微沉哑,听在男子耳中却如平地起了一声春雷。

    步惜欢一怔,倏地回头!

    马车外,山风徐徐,红霞漫天,男子回望车内,衣袖乘风而起,红霞染了苍颜,乍一见若玉芝初绽,煞是好看。

    “给我些时间,我会没事的。”她记得曾答应过他,他们之间不可藏事,她需让他知道她的心思,苦乐同担。可唯独那夜之苦,她不想让他同担,也不想让他自责。

    步惜欢定定地望着暮青,久未回神,眸光湛湛生辉,似草木缝春,含尽人间桃李色。

    半晌,听他道:“我倒是瞧着你没事了,一睁眼就有力气暴起伤人刺杀亲夫了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前事不提可不成,我可有好些账等着跟你算呢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!”

    暮青抬头,却见步惜欢已下了马车,云袖轻拂,车门便随风关上了。

    暮青盯着关上的车门,呆怔了许久。

    谁说女人翻脸如翻书的?男人翻起脸来,分明比女人还快!

    巫瑾来时,暮青在半梦半醒之间,听见门声时迷迷糊糊往外一瞥,见天色已晚,一人提灯立在马车外,山风驰荡,云袖舒卷,背衬着冉冉篝火,风华似仙,温润静好。

    巫瑾坐进马车里,将灯笼放到角落,王府的老管家从后头提进来一只食盒,随即便恭谨地将车门关上了。

    暮青想起身,巫瑾道:“切莫耗费气力,快躺着。”

    暮青瞥了眼食盒,心知是步惜欢的心思,无声一叹,淡淡地笑道:“难道没人告知大哥,我刚醒就暴起伤人了?”

    巫瑾盘膝坐下,见灯烛幽远,锦被花红,一室荣秀也衬不住少女病中的气色。她本非脂粉颜色,久卧病榻,倒添了几分娇弱。这娇弱本是女儿家应该有的,添在她身上,却无端叫人心疼。

    “只有人告知我,你的手抓握物什甚紧,也知痛,嘱咐我不必再试了,生怕叫你再疼一回。”巫瑾温声道,和风细雨的,怕稍大点声儿便惊了病中人似的。

    暮青低着头,清瘦的下巴融进锦被里,一团夏花映柔了目光。她伸出手来,道:“不至于伤着筋脉,多养些日子就好。”

    “哦?你何时会行医了?”

    “我不会行医,但大哥莫要忘了我是仵作,验死验伤乃是本行,伤势轻重自然一观便知。”

    巫瑾皱了皱眉,验死的话听着深觉刺耳,眉宇间添了几分傲气,叫人想起巷陌里盛开的夜花,孤芳自赏,不屑争春,“阎王想收你,得先问过我。”

    说话间,巫瑾从袖中取出只玉盒,盒上独雕一片青叶,叶色青翠,伴着药香,叫人看一眼便觉得心神舒畅。

    药膏涂在掌心里凉凉的,暮青瞧了一会儿,问:“大哥可知郑家人如何了?苏氏腹中的孩儿……可无恙?”

    “无恙。”巫瑾涂着药,一贯温和的声音竟有些凉,马车的门窗皆关着,却隐约生了凉风,“郑老太受惊过度,郑当归伤了筋骨,苏氏临盆,一家子皆经不得长途跋涉,便留在了郑家庄里。”

    巫瑾专心于眼前之事,仿佛前事已远不足为道,不过是因为她想知道,他才费这口舌,“苏氏的底子比你康固得多,她怀的并非头胎,临盆时没费多少时辰,只是受刑时失了血气,负伤临盆元气大伤,日后补不补得回来就得看她夫君的医术了。那女娃也是命大,呼延昊下刀浅,伤了母体,却未伤到她,只是早了月余来到这世间,日后身子定会弱些。”

    暮青听着,一颗悬着的心缓缓放下了,却仍有自责的神色。

    “听说,你给狄部小王孙讲过一个塞翁失马的故事?”巫瑾将药膏收起来时问。

    暮青一愣,随即失笑。

    呼延查烈那孩子性情孤僻,绝不会与人多言,连这话都说了,想来是对她把他扔在山上的事恼得很。她总觉得能想象得出来那孩子恼怒的神情,他一定在步惜欢和大哥面前咬牙切齿地骂她,“那女人真蠢!”

    不过……那孩子连这话都说了,会不会连那夜义庄里的事也说了?

    那步惜欢岂非已经知道了?

    暮青陷在猜测里,回过神来时,闻见一股浓浓的米香,巫瑾已将食盒打开,清粥小菜皆使茶碗茶碟装着,分量不多,米香诱人。

    “你刚醒,用些清淡的粥菜为好。行军途中,膳食求不得精致,只好凑合些日子了。”巫瑾端起碗来,显然有亲侍粥菜之意。

    暮青不太习惯,但没拒绝,她的心思全被行军的话占了去。

    “那夜之事对郑家来说未必是祸,你不必自责。苏氏临盆那时,我不便进屋,便将郑当归针醒,授了他缝伤之法。此法虽骇人听闻,但他妻女的命保住了,这名声传出去,日后他就是江北唯一能行此术的郎中。我临行前还赠了药和方子,凭此一技一方,还怕郑家日后在盛京没有出头之日?那苏氏兴许还觉得这刀挨得值。”巫瑾一边侍喂米粥,一边接着说起郑家。

    “……”暮青回过神来,无奈叹气。

    不便进屋?是不乐意吧?

    那时,大哥必定因忙于救她而分身乏术,又因心里恼苏氏,于是便将救人之事推给了郑当归,也不管郑当归正昏迷着,竟一针把人给针醒了。

    “不管怎么说,多谢大哥,免我一生难安之苦。”

    “你既然称我一声大哥,何需与我客气?”巫瑾摇了摇头,两片睫影遮了眸底的幽光。

    大军南下,药材珍贵如金,他舍给了郑家不假,可他的一技一方却不是那么好得的。元修的心病已成痼疾,他必然不会再用他的药和方子,御医院里的那些庸医为了医他的心疾,必定遍寻良方,而他留在郑家的正是此方。郑当归的幺女因早产之故,出生时有心气不足之症,考虑猛药对于婴孩而言形同毒药,他开方时用药十分温和谨慎,乍一看药效甚微,但常年服之必有固本培元之效,实乃世间养身良方。

    此等良方,以郑当归于医道上的悟性,他必然懂得,而御医院里虽遍地庸医,但也有几个精明人。一旦郑当归缝伤之技的名声传了出去,这张方子早晚能被御医院得知,而郑当归这一技一方的出处,元修想查也不难。

    在西北为元修医治心疾的那一年里,他就看出元修的性情已变,他心上的那道缝伤和心疾是他此生之痛,郑当归手里的那张药方对他来说既是救命良方,也是杀他的刀。每当他看到郑当归都会想起过往,他会是他眼里的沙子,就算为了性命不得不用之,也绝不会喜欢。

    郑家是会有出头之日,兴许还能重回御医院,光耀门楣。可上有不喜,下必甚焉,身在朝中,那水深火热的滋味慢慢去品吧。

    他给的东西,但望郑家不要觉得烫手才好。

    “好了,你久病初醒,不宜劳神,南下的路上好好地养身子才是。”一小碗粥片刻工夫就见了底儿,巫瑾将碗碟收起来后道。

    暮青听见南下,面色未动,眸底不见波澜。

    她只淡声应了,余事一句未问。

    ——当初步惜欢如何出的城,盛京城里现如今是何人在主政,都督府里的人可安好,南下的大军有多少,行军路上的粮草如何解决,行军路线如何,沿路州城可有出兵阻拦,至今已经几战、死伤几何、何日能至江边、如何渡江,江南二十万水师可愿接驾?还有,呼延昊是生是死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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