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八章 南图内乱-《一品仵作》
第(2/3)页
回想自汴都出来至今,暮青一路上数次洞悉决断、几番亲身犯险,而今大事成了一半,竟受了委屈,巫瑾不由心中怜惜,暗道这阵子娘忙于政务,为防她分心,他许多事都没有说,而今看来是该和娘谈一谈了。
武牢山在庆、延、中三州交界地带,大军急行,这日夜里便进了中州,众驾歇于县庙之中。
晚膳后,暮青命月杀将入阵至今的事写下奏入汴都,自己则将棋谱之谜和身世之说书写成信,信成之后已是二更时分,暮青将信交给月杀便打算歇息。
恰在此时,圣女和巫瑾来了。
圣女一进上厅便借着昏昏的烛光将暮青好生端量了一番,而后说道:“你这孩子,这么大的事竟能忍住,一句也不跟姨母提?”
暮青一听就知道巫瑾把她的身世告知圣女了,她请圣女上坐,礼数周全,却仍旧淡漠疏离,“至亲皆故,无验亲之法,并不能断言我定是先代圣女的后人。”
圣女笑道:“哪会那么巧?偏偏你我相貌相似,偏偏是你破了棋阵,又偏偏是你开了石椁?”
暮青也不问圣女是怎么知道墓室中有石椁的,她只问道:“圣女殿下既然知道石椁中的血蛊机关,那可知当年的恩怨?”
“恩怨?”圣女愣了一愣,试探着问道,“你说的是你外祖母与宗法二司的恩怨?我听说……姨母当年乃有志之人,立志革除旧俗,故而为宗法二司所不容。她继任之前虽倍加小心,奈何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,二司正将她盯得紧时,她竟私会无为先生……唉!我也听说姨母那夜也未必是要与人私奔,她若有此心,为何早不走,偏要在继任当夜与人私奔?宗法二司一贯霸道,又防着姨母,撞见她与人私会必然要擒住先生以挟制姨母。听我娘说,姨母那夜正是因为此事才与二司动了手,最终一场私会演变成了私奔。”
圣女边说边察着暮青的神色,见她面色无波,唯一双眸子至清如水,能洞悉人心似的,与其四目相接,她不但有被人审视之感,且竟感觉不到二人之间年纪阅历上的差距。回国路上的事,她已听瑾儿详说了,诸如计诱叛臣、夜审使节、改道图鄂、县庙夺政、圣谷迷阵及大破千机阵这些探子探听不到的事,无不叫人拍案惊叹。江山代有才人出,瑶儿只比人小两岁,却差得远啊……
这时,暮青道:“可先代圣女的贴身女官梅姑不是这么说的。”
圣女并无谎态,此事只有两个可能性,要么是圣女的娘对女儿隐瞒了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,要么是梅姑护主,对当年之事的揣测有些偏激。
圣女显然知道梅姑此人,问道:“哦?梅婆婆是如何说的?”
“她说,当年宗法二司前来捉奸,一张口定的就是私奔之罪。”暮青没有详叙,只拎出紧要之言说了,她相信圣女听得懂一字之差当中的利害。
圣女果然暗嘶一声,眸中惊波乍起,一涌即落,似乎也在思忖梅姑之言的可信度。
巫瑾也听出话中的利害,不由看向圣女,圣女陷在思索里一言不发。
暮青道:“兼听则明,我想起一人来,不知律法司殷长老是否知道当年之事?”
圣女醒过神来,立刻命人传唤殷长老。
约莫等了一刻,殷长老踏进上厅,目不斜视地见了礼。
圣女直截了当地问:“本宫记得当年先圣女轩辕玉继任之时,长老在律法司任录事,可知事发当夜宗法二司兴师问罪,问的是私会之罪还是私奔之罪?”
殷长老一愣,瞥了暮青一眼,而后垂首说道:“老臣不知。”
圣女面色威寒,斥道:“你身为录事,此事是你录案封存的,竟言不知?”
殷长老道:“兹事体大,老臣官职微小,那夜并未一同前往。”
“当年的人都死光了吗?你竟敢跟本宫说你没去?”圣女的面色淡了下来,再兴不起一丝波澜,夜风灌入上厅,帘飞烛摇,四面杀机,“录事官职虽小,可你是魏家子弟,你伯父当年执政律法司,如此大的事会不带你见见场面?”
殷长老垂首不答,这不同寻常的缄默抗拒叫巫瑾神情忧悒起来。
“说吧,政变是谁挑的头?”圣女平静的话音如平地而生的一道惊雷,降在殷长老头顶,终于使他蓦地抬眼上观!
这一眼,燎原之火在其中,骤风急浪亦在其中,但皆在刹那之间归于死一般的沉寂。
殷长老缄默着跪下,顶礼伏拜,长久不起。
巫瑾忽觉寒意侵体,他懂了。
圣女看着殷长老,目光如一潭死水,许久不动不言,直到听见打更的梆子声才道:“退下吧。”
梆声消了,殷长老走了,圣女在厅中笑了起来,笑声幽幽如泣,悲极厉极!
“报应!真是报应!好一个夺权害命,苍天饶过谁啊……我这一生如此悲苦,原来是报应……”圣女看向巫瑾,见爱子雪袍苍颜,人似月上之仙,却偏受着人间的悲苦折磨,不由含泪说道,“一念之差,贻害后人,苦了你和瑶儿啊……”
巫瑾默然以对,起身来到暮青面前,深深地拜了下去。
暮青伸手扶住巫瑾,说道:“兄长无需拜我,若无当年的恩怨,何来今日的你我?你我身为后生,无左右先人之力,却可匡正先人之过。先圣有革新除旧之志、救一城百姓之功,却换来地火焚身、锁魂毒咒、私奔之名、叛族之罪!此乃千古冤案,理当昭雪于世,毁锁立碑,正颂其名,不知兄长和圣女殿下意下如何?”
当年之事若昭告于天下,无异于将圣女的先人钉在耻辱柱上,她自己也难免要受当今乃至后世的指戳。
圣女却嗤笑着行至院中,满园琼花,星光筛落,她立在满地的落花碎影里,话音虚无缥缈,“有何不可?图鄂国祚二百余年,将要亡于我手,我生时不惧骂言,死后何惧众口?”
女子背影纤弱,似披一身荆棘,纵然身许二夫、与子生离、与女不睦,但她一生都在抗争,从未屈服。
暮青望着那倔强不屈的背影,竟仿佛看见了自己,她心头终于生出些许敬意、些许理解,起身朝圣女景离拱手一拜,说道:“多谢姨母!”
*
六月十六,仪仗浩浩荡荡地进了都城。四月时仪仗从都城离开时百花争放,双驾并行,百姓夹道,热腾欢闹。而今春花已败,万家阖门,街道萧瑟,肃杀如秋。城楼上的血尚未遭风雨侵洗,四族府邸里的血腥气也未散尽,等了两个月,都城百姓等来的不是神石的钟声,不是继位的盛典,而是圣女、圣子和南兴皇后的辇车,是神官的灵柩。
国运将变,百姓闭门不出,整座都城都沉浸在惶然肃杀的气氛中。
圣女一回到神殿,即认命亲信补长老院八司职缺,以维持朝政的运转;命宗事司将姬长廷按大神官礼制厚葬于神陵;命律法司翻查先圣女轩辕玉一案的宗卷,彻查尚在人世的知情者,准备翻案事宜;命药监司采办药草,止庆州军中时疫;命执宰近臣等人速定巫瑾回国之策。
别的事都好办,唯独巫瑾回国不容易。
巫瑾失踪后,南图朝中和神殿皆猜测他根本就没出南兴国境,而今他突然现身与圣女团聚,消息必定已由探子传入南图了。现在猜也猜出来,左相一党必定会扣巫瑾一个抗旨不尊、大逆不孝之罪,连云家、景家这些皇帝钦点的使臣怕是也会遭到弹劾。倘若当初没有改道,巫瑾尚可随大军前往洛都,如今想进南图国境,只怕是不打不行了。
南图皇帝钦点了使臣之后就再未临朝过,听说时昏时醒,御医已经束手无策,后宫和前朝都在积极准备。此时寄希望于南图皇帝忽然清醒过来,下旨命巫瑾和使臣回朝似乎不大可能。
可一旦兴战,巫瑾就真的要坐实大逆之罪了,就算圣女不在乎,可这仗图鄂打得起吗?打得赢吗?
圣女刚夺大权,庆州、中都军中不稳,尚待换将、安抚、收服,即便有延、平二州的大军可调,却也不敢尽调,总得留些兵力固守二州、以防叛乱。东拼西凑的算一算,国内可调之兵至多十万,想打到洛都简直是天方夜谭!
怎么办?借兵吗?跟谁借?南兴吗?
南兴举国上下的确一派新气象,莫说南图和图鄂不能与之相比,就连因循守旧的北燕也有所不及,可南兴帝毕竟亲政不久啊!江南水师归降不久,岭南平定不久,朝中是绝不会同意冒岭南内乱之险、费国用之耗、担黎庶之怨借兵给邻国打仗的。
朝政不稳,兵力不足,巫瑾还回得去吗?
就在神殿一干执宰近臣焦头烂额、悲观无策之时,一日朝会,英睿皇后忽至奉神殿,神甲侍卫开道,先圣女官随行,凤袍加身,英姿凛然。
天刚破晓,殿上灯火煌煌,殿外天宇混沌,英睿皇后踏阶而来,势若开天,入得殿内,肃穆不语。
英睿皇后身后,一个身着内殿四品掌事女官官袍的丑陋老妇手捧一物,高声宣道:“大图神皇二族子孙接玺!”
玺?
什么玺?
执宰近臣们惊傻呆木地看向巫瑾,大图神皇二族子孙,天下唯此一人。
巫瑾茫然地看向肃穆不语的暮青,自从他与娘亲团聚之后,她就没再插手过图鄂内政,今日临朝,必有要事。
他又看向那女官,梅姑重新穿上了女官衣袍,手捧之物包裹在一面皇绸中。
巫瑾尚在茫然,圣女坐在神座上,琢磨着梅姑之言,又端量着梅姑手捧之物的方寸、皇绸之下显出的形态,心倏地揪紧,神情骤变,唤道:“瑾儿!”
巫瑾醒过神来,缓步行至女官面前,双膝跪下,高举双手——接玺!
金乌乍升,晨光破晓,夏风拂进殿内,男子大袖舒卷,手臂白皙清俊,接住沉甸甸的皇绸当殿一开!
晨光沐玉,宝光加玺,五龙威严,篆文雷凿!
大图天子,奉天之宝!
八个金字在晨光中晃晕了奉神殿上的众臣,圣女雷惊而起,急急切切地道:“快!拿来我看!”
巫瑾起身,如在梦中、如踏云般深一步浅一步地将玉玺捧给娘亲,圣女接到手中对着宫烛四面看罢,将玺一翻,当殿念道:“……受命于天,既寿永昌!此乃……大图传国玉玺!”
圣女极力地压抑着颤音,她猛地望向暮青,眼底仿佛掀着滔天巨浪,嗓中噎气,欲问无声。
第(2/3)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