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李飞刀:多情剑客无情剑(上) 关于“小李飞刀”(代序)-《古龙文集·小李飞刀(全9册)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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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小说不是用机器制作出来的,写小说通常都没有什么一定的规格和程序。有时候是先有故事才有人物,因为要编织一个故事的情节而制造出一些人物来;有时候却是先有人物才有故事,先想到了一个性格突出的人物,因为这个人物的性格思想行为,而产生故事。

    《多情剑客无情剑》是属于后者的,“小李飞刀”在我心里已经构思了很久,开始时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,慢慢才形成一个“人”。

    等到我开始写他时,这个“人”已经有他自己独立的思想,他的行为几乎已不受我的控制——每一个写小说的人大概都有过这种经验,当书中的人物不受自己控制时,那种经验是非常奇妙的。

    “小李飞刀”是个世家子,是位探花。

    他有肺病,终日不停地咳嗽,他不能喝酒,却偏偏要终日不停地喝。

    因为他的情绪总是很抑郁。

    他的名字叫李寻欢,可是他所能寻找到的总是烦恼。

    他时常委屈自己、牺牲自己去成全别人,可是他自己心里还是会因此而觉得很痛苦,因为他毕竟是个人,不是神。

    只要是人,就难免有矛盾痛苦。

    他做的事也许并不是他真心乐意做出来的,要一个人完全牺牲自己去成全别人绝不是件愉快的事,但他却毕竟还是去做了。

    我认为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。

    如果一个人只“想”而不“做”,无论他的想法多善良伟大,也没有用。

    我写“小李飞刀”并不想把他写成一个完美无瑕的神。

    我写的本来就是一个人,有血有肉有泪的人,有他的优点,也有他的缺点,人性中本来就有一些无法避免的弱点,谁也没法子否认。

    没有人知道“小李飞刀”用的飞刀有多长多重,是什么样子,也没有人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手法。

    因为连我自己也不知道。

    大多数事物在神秘朦胧中都会显得更完美,何况“小李飞刀”不仅是一种神秘武器而已,也是一种象征——一种精神力量的象征,一种正义之力的象征。

    世界上有很多美好的事物,都因为这种力量才能存在至今。

    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写的这个人物是成功还是失败,虽然有很多人对他都很喜爱,可是自谦“读”我的小说已有十年的欧阳莹之先生却在一篇论文中说“小李飞刀”是个有点“矫情做作”的人,关于这一点,以后我将为文和欧阳先生讨论。

    不管怎么样,这个“人”至少还是有一点值得讨论的价值。

    古龙

    一九七八年五月十六日晨

    第一章飞刀与快剑

    冷风如刀,以大地为砧板,视众生为鱼肉。万里飞雪,将穹苍作洪炉,熔万物为白银。

    雪将住,风未定,一辆马车自北而来,滚动的车轮辗碎了地上的冰雪,却辗不碎天地间的寂寞。

    李寻欢打了个呵欠,将两条长腿在柔软的貂皮上尽量伸直,车厢里虽然很温暖、很舒服,但这段旅途实在太长、太寂寞,他不但已觉得疲倦,而且觉得厌恶,他平生最厌恶的就是寂寞,但他却偏偏时常与寂寞为伍。

    “人生本就充满了矛盾,任何人都无可奈何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叹了口气,自角落中摸出了个酒瓶,他大口地喝着酒时,也大声地咳嗽起来,不停地咳嗽使得他苍白的脸上,泛起一种病态的嫣红,就仿佛地狱中的火焰,正在焚烧着他的肉体与灵魂。

    酒瓶空了,他就拿起把小刀,开始雕刻一个人像,刀锋薄而锋锐,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。

    这是个女人的人像,在他纯熟的手法下,这人像的轮廓和线条看来是那么柔和而优美,看来就像是活的。

    他不但给了“她”动人的线条,也给了她生命和灵魂,只因他的生命和灵魂已悄悄地自刀锋下溜走。

    他已不再年轻。

    他眼角布满了皱纹,每一条皱纹里都蓄满了他生命中的忧患和不幸,只有他的眼睛,却是年轻的。

    这是双奇异的眼睛,竟仿佛是碧绿色的,仿佛春风吹动的柳枝,温柔而灵活,又仿佛夏日阳光下的海水,充满了令人愉快的活力。

    也许就因为这双眼睛,才使他能活到如今。

    现在人像终于完成了,他痴痴地瞧着这人像,也不知瞧了多少时候,然后他突然推开车门,跳了下去。

    赶车的大汉立刻吆喝一声,勒住车马。

    这大汉满面虬髯,目光就如鸷鹰般锐利,但等到他目光移向李寻欢时,立刻就变得柔和起来,而且充满了忠诚的同情,就好像一条恶犬在望着它的主人。

    李寻欢竟在雪地上挖了个坑,将那刚雕好的人像深深地埋了下去,然后,他就痴痴地站在雪堆前。

    他的手指已被冻僵,脸已被冻得发红,身上也落满了雪花,但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冷。这雪堆里埋着的,就像是一个他最亲近的人,当他将“她”埋下去时,他自己的生命也就变得毫无意义。

    若是换了别人,见到他这种举动,一定会觉得很惊奇,但那赶车的大汉却似已见惯了,只是柔声道:“天已快黑了,前面的路还很远,少爷你快上车吧!”

    李寻欢缓缓转回身,就发现车辙旁居然还有一行足印,自遥远的北方孤独地走到这里来,又孤独地走向前方。

    脚印很深,显然这人已不知走过多少路了,已走得精疲力竭,但他却还是绝不肯停下来休息。

    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,喃喃道:“这种天气,想不到竟还有人在冰天雪地里奔波受苦,我想他一定是很孤独、很可怜的人。”

    那虬髯大汉没有说什么,心里却在暗暗叹息:“你难道不也是个很孤独、很可怜的人么?你为何总是只知道同情别人,却忘了自己……”

    车座下有很多块坚实的松木,李寻欢又开始雕刻,他的手法精练而纯熟,因为他所雕刻的永远是同一个人。

    这个人不但已占据了他的心,也占据了他的躯壳。

    雪,终于停了,天地间的寒气却更重,寂寞也更浓,幸好这里风中已传来一阵人的脚步声。

    这声音虽然比马蹄声轻得多,但却是李寻欢正在期待着的声音,所以这声音无论多么轻微,他也绝不会错过。

    于是他就掀起那用貂皮做成的帘子,推开窗户。

    他立刻就见到了走在前面的那孤独的人影。

    这人走得很慢,但却绝不停顿,虽然听到了车辚马嘶声,但却绝不回头!他既没有带伞,也没有戴帽子,融化了的冰雪,沿着他的脸流到他脖子里,他身上只穿件很单薄的衣服。

    但他的背脊仍然挺得笔直,他的人就像是铁打的,冰雪、严寒、疲倦、劳累、饥饿,都不能令他屈服。

    没有任何事能令他屈服!

    马车赶到前面时,李寻欢才瞧见他的脸。

    他的眉很浓,眼睛很大,薄薄的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,挺直的鼻子使他的脸看来更瘦削。

    这张脸使人很容易就会联想到花岗石,倔强、坚定、冷漠,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,甚至对他自己。

    但这却也是李寻欢平生所见到的最英俊的一张脸,虽然还太年轻了些,还不够成熟,但却已有种足够吸引人的魅力。

    李寻欢目光中似乎有了笑意,他推开车门,道:“上车来,我载你一段路。”

    他的话一向说得很简单,很有力,在这一望无际的冰天雪地中,他这提议实在是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。

    谁知这少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,脚步更没有停下来,像是根本没有听到有人在说话。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你是聋子?”

    少年的手忽然握起了腰畔的剑柄,他的手已冻得比鱼的肉还白,但动作却仍然很灵活。

    李寻欢笑了,道:“原来你不是聋子,那么就上来喝口酒吧,一口酒对任何人都不会有害处的!”

    少年忽然道:“我喝不起。”

    他居然会说这么样一句话来,李寻欢连眼角的皱纹里都有了笑意,但他并没有笑出来,却柔声道:“我请你喝酒,用不着你花钱买。”

    少年道:“不是我自己买来的东西,我绝不要;不是我自己买来的酒,我也绝不喝……我的话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么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够清楚了。”

    少年道:“好,你走吧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沉默了很久,忽然一笑,道:“好,我走,但等你买得起酒的时候,你肯请我喝一杯么?”

    少年瞪了他一眼,道:“好,我请你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大笑着,马车已急驰而去,渐渐又瞧不见那少年的人影了,李寻欢还在笑着道:“你可曾见过如此奇怪的少年么?我本来以为他必定已饱经沧桑,谁知他说的话却那么天真,那么老实。”

    赶车的那虬髯大汉淡淡道:“他只不过是个倔强的孩子而已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你可瞧见他腰带上插着的那柄剑么?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目中也有了笑意,道:“那也能算是一柄剑么?”

    严格说来,那实在不能算是一柄剑,那只是一条三尺多长的铁片,既没有剑锋,也没有剑锷,甚至连剑柄都没有,只用两片软木钉在上面,就算是剑柄了。

    虬髯大汉含笑接着道:“依我看来,那也只不过是个小孩子的玩具而已。”

    这次李寻欢非但没有笑,反而叹了口气,喃喃道:“依我看来,这玩具却危险得很,还是莫要去玩它的好。”

    小镇上的客栈本就不大,这时住满了被风雪所阻的旅客,就显得分外拥挤,分外热闹。

    院子里堆着十几辆用草席盖着的空镖车,草席上也积满了雪。东面的屋檐下,斜插着一面酱色镶金边的镖旗,被风吹得猎猎作响,使人几乎分辨不出用金线绣在上面的是老虎,还是狮子。

    客栈前面的饭铺里,不时有穿着羊皮袄的大汉进进出出,有的喝了几杯酒,就故意敞开衣襟,表示他们不怕冷。

    李寻欢到这里的时候,客栈里连一张空铺都没有了,但他一点也不着急,因为他知道这世上用金钱买不到的东西毕竟不多,所以他就先在饭铺里找了张角落里的桌子,要了壶酒,慢慢地喝着。

    他酒喝得并不快,但却可以不停地喝几天几夜。他不停地喝酒,不停地咳嗽,天已渐渐黑了。

    那虬髯大汉已走了进来,站在他身后,道:“南面的上房已空出来了,也已打扫干净,少爷随时都可以休息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像是早已知道他一定会将这件事办好似的,只点了点头,过了半晌,那虬髯大汉忽然又道:“金狮镖局也有人住在这客栈里,像是刚从口外押镖回来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哦!押镖的是谁?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道:“就是那‘急风剑’诸葛雷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皱眉,又笑道:“这狂徒,居然能活到现在,倒也不容易。”

    他嘴里虽在和后面的人说话,眼睛却一直盯着前面那掩着棉布帘子的门,仿佛在等着什么人似的。

    虬髯大汉道:“那孩子的脚程不快,只怕要等到起更时才能赶到这里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笑了笑,道:“我看他也不是走不快,只不过是不肯浪费体力而已,你看见过一匹狼在雪地上走路么?假如前面没有它的猎物,后面又没有追兵,它一定不肯走快的,因为它觉得光将力气用在走路上,未免太可惜了。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也笑了,道:“但那孩子却并不是一匹狼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不再说什么,因为这时他又咳嗽了起来。

    然后,他就看到三个人从后面的一道门走进了这饭铺,三个人说话的声音都很大,正在谈论着那些刀头舐血的江湖勾当,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就是“金狮镖局”的大镖头。

    李寻欢认得其中那紫红脸的胖子就是“急风剑”,但却似不愿被对方认出他,于是他就又低下头雕他的人像。

    幸好诸葛雷到了这小镇之后,根本就没有正眼瞧过人,他们很快地要来了酒菜,开始大吃大喝起来。

    可是酒菜并不能塞住他们的嘴,喝了几杯酒之后,诸葛雷更是豪气干云,大声地笑着:“老二,你还记得那天咱们在太行山下遇见‘太行四虎’的事么?”

    另一人笑道:“俺怎么不记得,那天太行四虎竟敢来动大哥保的那批红货,四个人耀武扬威,还说什么:‘只要你诸葛雷在地上爬一圈,咱们兄弟立刻放你过山,否则咱们非但要留下你的红货,还要留下你的脑袋。’”

    第三人也大笑道:“谁知他们的刀还未砍下,大哥的剑已刺穿了他们的喉咙。”

    第二人道:“不是俺赵老二吹牛,若论掌力之雄厚,自然得数咱们的总镖头‘金狮掌’,但若论剑法之快,当今天下只怕再也没有人比得上咱们大哥了!”

    诸葛雷举杯大笑,但是他的笑声忽然停顿了,他只见那厚厚的棉布帘子忽然被风卷起。

    两条人影,像是雪片般被风吹了进来。

    这两人身上都披着鲜红的披风,头上戴着宽边的雪笠,两人几乎长得同样形状,同样高矮。

    大家虽然看不到他们的面目,但见到他们这身出众的轻功,夺目的打扮,已不觉瞧得眼睛发直了。

    只有李寻欢的眼睛,却一直在瞪着门外,因为方才门帘被吹起的时候,他已瞧见了那孤独的少年。

    那少年就站在门外,而且像是已站了很久,就正如一匹孤独的野狼似的,虽然留恋着门里的温暖,却又畏惧那耀眼的火光,所以他既舍不得走开,却又不敢闯入这人的世界来。

    李寻欢轻轻叹了口气,目光这才转到两人的身上。

    只见这两人已缓缓摘下雪笠,露出了两张枯黄瘦削而又丑陋的脸,看来就像是两个黄蜡的人头。

    他们的耳朵都很小,鼻子却很大,几乎占据了一张脸的三分之一,将眼睛都挤到耳朵旁边去了。

    但他们的目光却毒恶而锐利,就像是响尾蛇的眼睛。

    然后,他们又开始将披风脱了下来,露出了里面一身漆黑的紧身衣服,原来他们的身子也像是毒蛇,细长、坚韧,随时随地都在蠕动着,而且还黏而潮湿,叫人看了既不免害怕,又觉得恶心。

    这两人长得几乎完全一模一样,只不过左面的人脸色苍白,右面的人脸色却黑如锅底。他们的动作都十分缓慢,缓缓脱下了披风,缓缓叠了起来,缓缓走过柜台,然后,两人一起缓缓走到诸葛雷面前!

    饭铺里静得连李寻欢削木头的声音都听得见,诸葛雷虽想装作没有看到这两人,却实在办不到。

    那两人只是瞬也不瞬地盯着他,那眼色就像是两把蘸着油的湿刷子,在诸葛雷身上刷来刷去。

    诸葛雷只有站起来,勉强笑道:“两位高姓大名?恕在下眼拙……”

    那脸色苍白的人蛇忽然道:“你就是‘急风剑’诸葛雷?”

    他的声音尖锐、急促,而且还在不停地颤抖着,也就像是响尾蛇发出的声音。诸葛雷听得全身汗毛都悚栗起来,道:“不……不敢。”

    那脸色黝黑的人蛇冷笑道:“就凭你,也配称急风剑?”

    他的手一抖,掌中忽然多了柄漆黑细长的软剑,迎面又一抖这柄腰带般的软剑,已抖得笔直。

    他用这柄剑指着诸葛雷,一字字道:“留下你从口外带回来的那包东西,就饶你的命!”

    那赵老二忽然长身而起,赔笑道:“两位只怕是弄错了,咱们这趟镖是在口外交的货,现在镖车已空了,什么东西都没有,两位……”

    他的话还未说完,那人掌中黑蛇般的剑已缠住了他的脖子,剑柄轻轻一带,赵老二的人头就忽然凭空跳了起来。

    接着,一股鲜血自他脖子里冲出,冲得这人头在半空中又翻了两个身,然后,鲜血才雨点般落下,一点点洒在诸葛雷身上。

    每个人的眼睛都瞧直了,两条腿却在不停地弹琵琶。

    但诸葛雷能活到现在还没有死,毕竟是有两手的,他忽然自怀中掏出了个黄布包袱,抛在桌上,道:“两位的招子果然亮,咱们这次的确从口外带了包东西回来,但两位就想这样带走,只怕还办不到。”

    那黑蛇阴恻恻一笑,道:“你想怎样?”

    诸葛雷道:“两位好歹总得留两手真功夫下来,叫在下回去也好有个交代。”

    他嘴里说着话,人已退后七步,忽然“锵”的一声拔出了剑,别人只道他是要和对方拼命了。

    谁知他却一反手,将旁边桌上的一碟菜挑了起来,碟子里装的是炸虾球,虾球也立刻飞了起来。

    只听剑风嘶嘶,剑光如匹练一转,十多个炸虾球竟都被他斩为两半,纷纷落在地上。

    诸葛雷面露得色,道:“只要两位能照样玩一手,我立刻就将这包东西奉上,否则就请两位走吧。”

    他这手剑法实在不弱,话也说得很漂亮,但李寻欢却在暗暗好笑,他这么样一做,别人也就只能斩虾球,不能斩他的脑袋了,他无论是胜是负,至少已先将自己的性命保住了。

    黑蛇咯咯笑道:“这只能算是厨子的手艺,也能算武功么?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他长长吸了口气,刚落到地上的虾球,竟又飘飘地飞了起来,然后,只见乌黑的光芒一闪,满天的虾球忽然全都不见了,原来竟已全都被他穿在剑上。就算不懂武功的人,也知道剑劈虾球虽也不容易,但若想将虾球用剑穿起来,那手劲,那眼力,更不知要困难多少倍。

    诸葛雷面色如土,因为他见到这手剑法,已忽然想起两人来,他脚下又悄悄退了几步,才嗄声道:“两位莫非就是……就是碧血双蛇么?”

    听到“碧血双蛇”这四个字,另一个已被吓得面无人色的镖师,忽然就溜到桌子下面去了。

    就连李寻欢身后那虬髯大汉,也不禁皱了皱眉,因为他也知道近年黄河一带的黑道朋友,若论心之黑、手之辣,实在很少有人能在这“碧血双蛇”之上,听说他们身上披的那件红披风,就是用鲜血染成的。

    可是他听到的还是不多,因为真正知道“碧血双蛇”做过什么事的人,十人中倒有九人的脑袋已搬家了。

    只听那黑蛇嘿嘿一笑,道:“你还是认出了我们,总算眼睛还没有瞎。”

    诸葛雷咬了咬牙,道:“既然是两位看上了这包东西,在下还有什么话好说的,两位就请……就请拿去吧。”

    白蛇忽然道:“你若肯在地上爬一圈,咱们兄弟立刻就放你走,否则咱们非但要留下你的包袱,还要留下你的脑袋。”

    这句话正是诸葛雷他们方才在自吹自擂时说出来的,此刻自这白蛇口中说出,每个字都变得像是一把刀。

    诸葛雷面上一阵青、一阵白,怔了半晌,忽然趴在地上,居然真的围着桌子爬了一圈。

    李寻欢到这时才忍不住叹了口气,喃喃道:“原来这人脾气已变了,难怪他能活到现在。”

    他说话的声音极小,但黑白双蛇的眼睛已一起向他瞪了过来,他却似乎没有看见,还是在雕他的人像。

    白蛇阴恻恻一笑,道:“原来此地竟还有高人,我兄弟倒险些看走眼了。”

    黑蛇狞笑道:“这包袱是人家情愿送给咱们的,只要有人的剑法比我兄弟更快,我兄弟也情愿将这包袱双手奉上。”

    白蛇的手一抖,掌中也多了柄毒蛇般的软剑,剑光却如白虹般炫人眼目,他迎风亮剑,傲然道:“只要有比我兄弟更快的剑,我兄弟非但将这包袱送给他,连脑袋也送给他!”

    他们的眼睛毒蛇般盯在李寻欢脸上,李寻欢却在专心刻他的木头,仿佛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。

    但门外却忽然有人大声道:“你的脑袋能值几两银子?”

    听到了这句话,李寻欢似乎觉得很惊讶,但也很欢喜,他抬起头,那少年终于走进了这屋子。

    他身上的衣服还没有干透,有的甚至已结成冰屑,但他的身子还是挺得笔直,直得就像标枪。

    他的脸看来仍是那么孤独,那么倔强。

    他的眼里永远带着种不可屈服的野性,像是随时都在准备争斗、反叛,令人不敢去亲近他。

    但最令人注意的,还是他腰带上插着的那柄剑。

    瞧见这柄剑,白蛇目中的惊怒已变为讪笑,咯咯笑道:“方才那句话是你说的么?”

    少年道:“是。”

    白蛇道:“你想买我的脑袋?”

    少年道:“我只想知道它能值几两银子,因为我要将它卖给你自己。”

    白蛇怔了怔,道:“卖给我自己?”

    少年道:“不错,因为我既不想要这包袱,也不想要这脑袋。”

    白蛇道:“如此说来,你是想来找我比剑了。”

    少年道:“是。”

    白蛇上上下下望了他几眼,又瞧了瞧他腰畔的剑,忽然纵声狂笑起来,他这一生中实在从未见过这么好笑的事。

    少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,完全不懂得这人在笑什么。他自觉说的话并没有值得别人如此好笑的。

    那虬髯大汉暗中叹了口气,似乎觉得这孩子实在穷疯了,诸葛雷也觉得他的脑袋很有毛病。

    只听白蛇大笑道:“我这颗头颅千金难买……”

    少年道:“千金太多了,我只要五十两。”

    白蛇骤然顿住了笑声,因为他已发觉这少年既非疯子,亦非呆子,更不是在开玩笑的,说的话竟似很认真。

    但他再一看那柄剑,又不禁大笑起来,道:“好,只要你能照这样做一遍,我就给五十两。”

    笑声中,他的剑光一闪,似乎要划到柜台上那根蜡烛,但剑光过处,那根蜡烛却还是一动不动。

    大家都觉得有些奇怪,可是白蛇这时已吹了口气,一口气吹出,蜡烛突然分成七段,剑光又一闪,七段蜡烛就都被穿在剑上,最后一段光焰闪动,烛火竟仍未熄灭——原来他方才一剑已将蜡烛削成七截。

    白蛇傲然道:“你看我这一剑还算快么?”

    少年的脸上丝毫表情都没有,道:“很快。”

    白蛇狞笑道:“你怎样?”

    少年道:“我的剑不是用来削蜡烛的。”

    白蛇道:“那么你这把破铜烂铁是用来干什么的?”

    少年的手握上剑柄,一字字道:“我的剑是用来杀人的!”

    白蛇咯咯笑道:“杀人?你能杀得了谁?”

    少年道:“你!”

    这“你”字说出口,他的剑已刺了出去!

    剑本来还插在这少年腰带上,每个人都瞧见了这柄剑。

    忽然间,这柄剑已插入了白蛇的咽喉,每个人也都瞧见三尺长的剑锋自白蛇的咽喉穿过。

    但却没有一个人看清他这柄剑是如何刺入白蛇咽喉的!

    没有血流下,因为血还未及流下来。

    少年瞪着白蛇,道:“是你的剑快?还是我的剑快!”

    白蛇喉咙里“咯咯”地响,脸上每一根肌肉都在跳动,鼻孔渐渐扩张,张大了嘴,伸出了舌头。

    鲜血,已自他舌尖滴了下来。

    黑蛇的剑已扬起,但却不敢刺出,他脸上的汗不停地在往下流,掌中的剑也在不停地颤抖。

    只见少年忽然拔出了剑,鲜血就箭一般自白蛇的咽喉里飙出,他闷着的一口气也吐了出来,狂吼道:“你……”

    这一声狂吼发出后,他的人就扑面跌倒。

    少年却已转问黑蛇,道:“他已承认输了,五十两银子呢?”

    他说得仍是那么认真,认真得就像个傻孩子。

    但这次却再也没有一个人笑他了。

    黑蛇连嘴唇都在发抖,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你真是为了五十两银子杀他的么?”

    少年淡淡笑道:“不错。”

    黑蛇的一张脸全都扭曲起来,也不知是哭还是笑,忽然甩却了掌中的剑,用力扯着自己的头发,将身上的衣服也全撕碎了,怀中的银子一锭锭掉了下来,他用力将银子掷到少年的面前,哭嚎着道:“给你,全给你……”

    他就像个疯子似的狂奔了出去。

    那少年既不追赶,也不生气,却弯腰拾了两锭银子起来,送到柜台后那掌柜的面前,道:“你看这够不够五十两?”

    那掌柜的早已矮了半截,缩在柜台下,牙齿咯咯打战,也说不出话来,只是拼命地点头。

    到了这时,李寻欢才回头向那虬髯大汉一笑,道:“我没有说错吧?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叹了口气,苦笑道:“一点也不错,那玩具实在太危险了。”

    他瞧见那少年已向他们走了过来,但却未瞧见诸葛雷的动作,诸葛雷一直就没有从桌子下爬起来。

    此刻他竟忽然掠起,一剑向少年的后心刺出!

    他的剑本不慢,少年更绝未想到他会出手暗算——他杀了白蛇,诸葛雷本该感激他才是,为何要杀他呢!

    眼看这一剑已将刺穿他的心窝,谁知就在这时,诸葛雷忽然狂吼一声,跳起来有六尺高,掌中的剑也脱手飞出,插在屋梁上。

    剑柄的丝穗还在不停地颤动,诸葛雷双手掩住了自己的咽喉,眼睛瞪着李寻欢,眼珠都快凸了出来。

    李寻欢此刻并没有在刻木头,因为他手里那把刻木头的小刀已不见了。

    鲜血一丝丝自诸葛雷的指缝里流了出来。

    他瞪着李寻欢,咽喉里也在“咯咯”地响,这时才有人发现李寻欢刻木头的小刀已到了他的咽喉上。

    但也没有一个人瞧见这小刀是怎么到他咽喉上的。

    只见诸葛雷满头大汗如雨,脸已痛得变形,忽然咬了咬牙,将那柄小刀拔了出来,瞪着李寻欢狂吼道:“原来是你……我早该认出你了!”

    李寻欢长叹道:“可惜你直到现在才认出我,否则你也许就不会做出如此丢人的事了!”

    他这句话诸葛雷并没有听到,他已永远听不到了。

    少年也曾回头瞧了一眼,面上也曾露出些惊奇之色,似乎再也想不到这人为什么要杀他。

    但他只不过瞧了一眼,就走到李寻欢面前,他充满了野性的眸子里,竟似露出了一丝温暖的笑意。

    他也只不过说了一句话,他说:“我请你喝酒。”

    第二章海内存知己

    马车里堆着好几坛酒,这酒是那少年买的,所以他一碗又一碗地喝着,而且喝得很快。

    李寻欢瞧着他,目中充满了愉快的神色,他很少遇见能令他觉得有趣的人,这少年却实在很有趣。

    道上的积雪已化为坚冰,车行冰上,纵是良驹也难驾驭,那虬髯大汉已在车轮捆起几条铁链子,使车轮不致太滑。

    铁链拖在冰雪上,“咯啷咯啷”地直响。

    少年忽然放下酒碗,瞪着李寻欢道:“你为什么定要我到你马车上来喝酒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笑了笑,道:“只因为那客栈已非久留之地。”

    少年道: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无论谁杀了人后,多多少少都会有些麻烦的,我虽不怕杀人,但平生最怕的就是麻烦。”

    少年默然半晌,这才又从坛子里勺了一碗酒,仰着脖子喝了下去。李寻欢含笑望着,很欣赏他喝酒的样子。

    过了半晌,少年竟也叹了口气,道:“杀人的确不是件愉快的事,但有些人却实在该杀,我非杀人不可!”

    李寻欢微笑道:“你真是为了五十两银子才杀那白蛇的么?”

    少年道:“没有五十两银子,我也要杀他,有了五十两银子更好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为什么你只要五十两?”

    少年道:“因为他只值五十两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笑了,道:“江湖中该杀的人很多,也有些不只值五十两的,所以你以后说不定会成为一个大富翁,我也常常会有酒喝了。”

    少年道:“只可惜我太穷,否则我也该送你五十两的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少年道:“因为你替我杀了那个人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大笑道:“你错了,那人非但不值五十两,简直连一文都不值。”

    他忽又问道:“你可知道他为何要杀你么?”

    少年道:“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白蛇虽然没有杀他,但却已令他无法在江湖中立足,你又杀了白蛇,他只有杀了你,以后才可以重新扬眉吐气,自吹自擂,所以他就非杀你不可,江湖中人心之险恶,只怕你难以想象的。”

    少年沉默了很久,喃喃道:“有时人心的确比虎狼还恶毒得多。虎狼要吃你的时候,最少先让你知道。”

    他喝下一碗酒后,忽又接道:“但我只听到过人说虎狼恶毒,却从未听过虎狼说人恶毒。其实虎狼只为了生存才杀人,人却可以不为什么就杀人,而且据我所知,人杀死的人,要比虎狼杀死的人多得多了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凝注着他,缓缓道:“所以你就宁可和虎狼交朋友?”

    少年又沉默了半晌,忽然笑了,笑着道:“只可惜它们不会喝酒。”

    这是李寻欢第一次见到少年的笑,他从未想到笑容竟会在一个人的脸上造成这么大的变化。

    少年的脸本来是那么孤独,那么倔强,使得李寻欢时常会联想到一匹在雪地上流浪的狼。

    但等到他嘴角泛起笑容的时候,他这人竟忽然变了,变得那么温柔,那么亲切,那么可爱。

    李寻欢从未见过任何人的笑容能使人如此动心的。

    少年也在凝注着,他忽又问道:“你是不是个很有名的人?”

    李寻欢也笑了,道:“有名并不是件好事。”

    少年道:“但我却希望变得很有名,我希望能成为天下最有名的人。”

    他说这句话的时候,忽又变得孩子般认真。

    李寻欢笑道:“每个人都希望成名,你至少比别人都诚实得多。”

    少年道:“我和别人不同,我非成名不可,不成名我只有死!”

    李寻欢开始有些吃惊了,忍不住说道: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少年没有回答他这句话,目中却流露出一种悲伤愤怒之色,李寻欢这才发觉他有时虽然天真坦白得像个孩子,但有时却又似藏着许多秘密,他的身世,如谜却又显然充满了悲痛与不幸。

    李寻欢柔声道:“你若想成名,至少应该先说出自己的名字。”

    少年这次沉默得更久,然后才缓缓道:“认得我的人,都叫我阿飞。”

    阿飞?

    李寻欢笑道:“你难道姓‘阿’么?世上并没有这个姓呀。”

    少年道:“我没有姓!”

    他目光中竟似忽然有火焰燃烧起来,李寻欢知道这种火焰连眼泪都无法熄灭,他实在不忍再问下去。

    谁知那少年忽又接道:“等到我成名的时候,也许我会说出姓名,但现在……”

    李寻欢柔声道:“现在我就叫你阿飞。”

    少年道:“很好,现在你就叫我阿飞——其实你无论叫我什么名字都无所谓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阿飞,我敬你一杯。”

    刚喝完了半碗酒,又不停地咳嗽起来,苍白的脸上又泛起那种病态的嫣红色,但他还是将剩下的半碗酒一口倒进脖子里。

    阿飞吃惊地瞧着他,似乎想不到这位江湖的名侠身体竟是如此虚弱,但他并没有说什么,只是很快喝完了他自己的一碗酒。

    李寻欢忽然笑道:“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这朋友?”

    阿飞沉默着,李寻欢笑道:“只因你是我朋友中,看到我咳嗽,却没有劝我戒酒的第一个人。”

    阿飞道:“咳嗽是不是不能喝酒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本来连碰都不能碰的。”

    阿飞道:“那么你为什么要喝呢?你是不是有很多伤心事?”

    李寻欢明亮的眼睛黯淡了,瞪着阿飞道:“我有没有问过你不愿回答的话?有没有问过你的父母是谁?武功是谁传授的?从哪里来?到哪里去?”

    阿飞道:“没有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那么你为什么要问我呢?”

    阿飞静静凝注他半晌,展颜一笑,道:“我不问你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也笑了,他似乎想再敬阿飞一杯,但刚端起酒,已咳得弯下腰去,连气都喘不过来。

    阿飞刚替他推开窗子,马车忽然停下。

    李寻欢探首窗外,道:“什么事?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道:“有人挡路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皱眉道:“什么人?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似乎笑了笑,道:“雪人。”

    道路的中央,不知被哪家顽童堆起个人,大大的肚子,圆圆的脸,脸上还嵌着两粒煤球算作眼睛。

    他们都下了车,李寻欢在长长地呼吸着,阿飞却在出神地瞧着那雪人,像是从来也没有见过雪人似的。

    李寻欢望向他,微笑道:“你没有堆过雪人?”

    阿飞道:“我只知道雪是可恨的,它不但令人寒冷,而且令草木果实全都枯萎,令鸟兽绝迹,令人寂寞、饥饿。”

    他捏个雪球,抛了出去,雪球呼啸着飞到远方,散开,不见,他目光也在望着远方,缓缓道:“对那些吃得饱、穿得暖的人说来,雪也许很可爱,因为他们不但可以堆雪人,还可以赏雪景,但对我们这些人……”

    他忽然瞪着李寻欢,道:“你可知道我是在荒野中长大的,风、雪、霜、雨,都是我最大的敌人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神情也有些黯然,忽也捏起团雪球,道:“我不讨厌雪,但我却最讨厌别人挡我的路。”

    他也将雪球抛出去,“砰”地击在那雪人上。

    雪花四溅,那雪人竟没有被他击倒。

    只见一片片冰雪自那雪人身上散开,煤球也被击落,圆圆的脸也散开,却又有张死灰色的脸露了出来。

    雪人中竟藏着一个真正的人。

    死人!

    死人的脸绝不会有好看的,这张脸尤其狰狞丑恶,一双恶毒的眼睛,死鱼般凸了出来。

    阿飞失声道:“这是黑蛇!”

    黑蛇怎会死在这里?

    杀他的人,为什么要将他堆成雪人,挡住道路?

    虬髯大汉将他的尸体自雪堆中提了起来,蹲下去仔仔细细地瞧着,似乎想找出他致命的伤痕。

    李寻欢沉思着,忽然道:“你可知道是谁杀死他的么?”

    阿飞道:“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就是那包袱!”

    阿飞皱眉道:“包袱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那包袱一直在桌上,我一直没有太留意,但等到黑蛇走了后,那包袱也不见了,所以我想,他故意作出那种发疯的样子来,就为的是要引开别人的注意力,他才好趁机将那包袱攫走。”

    阿飞道:“嗯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但他却未想到那包袱竟为他招来了杀身之祸,杀他的人,想必就是为了那个包袱。”

    他不知何时已将那小刀拿在手上,轻轻地抚摸着,喃喃道:“那包袱里究竟是什么呢?为何有这么多人对它发生兴趣?也许我昨天晚上本该拿过来瞧瞧的。”

    阿飞一直在静静地听着,忽然道:“杀他的人,既是为了那包袱,那么他将包袱夺走之后,为什么要将黑蛇堆成雪人,挡住路呢?”

    李寻欢神情看来很惊讶。

    他发觉这少年虽然对人情世故很不了解,有时甚至天真得像个孩子,但智慧之高,思虑之密,反应之快,他这种老江湖也赶不上。

    阿飞道:“那人是不是已算准这条路不会有别人走,只有你的马车必定会经过这里,所以要在这里将你拦住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没有回答这句话,却沉声道:“你找出他的致命伤没有?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还未说话,李寻欢忽又道:“你不必找了。”

    阿飞道:“不错,人都已来了,还找什么?”

    李寻欢耳力之敏,目力之强,可说冠绝天下,他实未想到这少年的耳目居然也和他同样灵敏。

    这少年似乎天生有种野兽般的本能,能觉察到别人觉察不出的事,李寻欢向他赞许地一笑,然后就朗声道:“各位既已到了,为何不过来喝杯酒呢?”

    道旁林木枯枝上的积雪,忽然簌簌地落了下来。

    一人大笑着道:“十年不见,想不到探花郎的宝刀依然未老,可贺可喜。”

    笑声中,一个颧骨高耸、面如淡金、目光如睥睨鹰的独臂老人,已大步自左面的雪林中走了出来。

    右面的雪林中,也忽然出现了个人,这人干枯瘦小,脸上没有四两肉,像是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。

    阿飞一眼便已瞥见,这人走出来之后,雪地上竟全无脚印,此地雪虽已结冰,但冰上又有积雪。

    这人居然踏雪无痕,虽说多少占了些身材的便宜,但他的轻功之高,也够吓人的了。

    李寻欢笑道:“在下入关还不到半个月,想不到‘金狮镖局’的查总镖头,和‘神行无影’虞二先生就全都来看我了,在下的面子实在不小。”

    那矮小老人阴沉沉地一笑,道:“小李探花果然是名不虚传,过目不忘,咱们只在十三年前见过一次面,想不到探花郎竟还记得我虞二拐子这老废物。”

    阿飞这才发现他竟有条腿是跛的,他实在想不到一个轻功如此高明的人,竟是个跛子。

    却不知这虞二拐子就因为右腿天生畸形残废,是以从小就苦练轻功,他要以超人的轻功,来弥补天生的缺陷。

    阿飞倒不禁对这老人很是佩服。

    李寻欢微微一笑,道:“两位既然还请来几位朋友,为何不一起为在下引见引见呢?”

    虞二拐子冷冷道:“不错,他们也久闻小李探花的大名,早就想见见阁下。”

    他说着话,树林里已走出四个人来,此刻虽然是白天,但李寻欢见了这四人,还是不觉倒抽了口冷气。

    这四人年纪虽然全已不小,但却打扮得像是小孩子,身上穿的衣服五颜六色,花花绿绿,脚上穿的也是绣着老虎的童鞋,腰上还扎着围裙,四人虽都是浓眉大眼,长相狞恶,但却偏偏要作出顽童的模样,嘻嘻哈哈,挤眉弄眼,叫人见了,连隔夜饭都要吐了出来。

    最妙的是,他们手腕上、脚踝上,竟还戴满了发亮的银镯,走起路来“叮叮当当”直响。

    虬髯大汉一见这四人,脸色立刻变得铁青,忽然嗄声道:“那黑蛇不是被人杀死的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哦?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道:“他是被蝎子和蜈蚣螫死的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脸色也变了变,沉声道:“如此说来,这四位莫非是苗疆‘极乐峒’五毒童子的门下?”

    四人中的黄衣童子咯咯一笑,道:“我们辛辛苦苦堆成的雪人被你弄坏了,我要你赔。”

    “赔”字出口,他身子忽然飞掠而起,向李寻欢扑了过来,手足上的镯子如摄魂之铃,响声不绝。

    李寻欢只是含笑瞧着他,动也不动。

    但虞二拐子却也忽然飞起,半空中迎上了那黄衣童子,拉住他的手斜斜飞到一边。

    “金狮”查猛也立刻大笑道:“探花郎家财万贯,莫说一个雪人,就算金人他也赔得起的,但四位却不可着急,先待我引见引见。”

    一个红衣童子笑嘻嘻道:“我知道他姓李,叫李寻欢。”

    另一黑衣童子道:“我还知道他吃喝嫖赌,样样精通,所以我们早就想找他带我们去寻寻欢、找找乐子了。”

    剩下的一个绿衣童子道:“我还知道他学问不错,中过皇帝老儿点的探花,听说他老子,和他老子的老子也都是探花。”

    红衣童子笑嘻嘻道:“只可惜这小李探花却不喜欢做官,反而喜欢做强盗。”

    他们在这里说,别人还未觉得怎样,阿飞却听得出了神,他实在想不到他这新交的朋友,竟有如此多姿多彩的一生。

    他却不知道这些人只不过仅将李寻欢多彩的一生,说出了一鳞半爪而已。李寻欢这一生的故事,他们就算不停地说三天三夜,也说不完的。

    阿飞也未发现李寻欢面上虽还带着微笑,目中却露出痛苦之色,像是别人只要一提及他的往事,就令他心碎。

    突听虞二拐子沉着脸道:“你们对李探花的故事实在知道不少,但你们可听过——小李神刀,冠绝天下,出手一刀,例不虚发!”

    那黄衣童子吃吃笑道:“出手一刀,例不虚发……原来你是怕我被他手上那把小刀弄死,回去无法向我师傅交代,所以才拉住我的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微笑着道:“但各位只管放心,在下的第二刀就不怎么样高明了,而一刀是万万杀不死六个人的!”

    他忽也沉下脸,瞪着查猛道:“所以各位若是想来为诸葛雷复仇,还是不妨动手!”

    “金狮”查猛干笑了两声,道:“诸葛雷自己该死,怎么能怪李兄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各位既非为了复仇而来,难道真的是找我来喝酒的么?”

    查猛沉吟着,像是不知该如何措词。

    虞二拐子已冷冷道:“我们只要你将那包袱拿出来!”

    李寻欢皱了皱眉,道:“包袱?”

    查猛道:“不错,那包袱乃是别人重托给‘金狮镖局’的,若有闪失,敝镖局数十年的声名就从此毁于一旦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瞧了黑蛇的尸身一眼,道:“包袱难道不在他身上?”

    查猛大笑道:“李兄这是说笑,有李兄在场,区区的黑蛇怎么能将那包袱拿得走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皱了皱眉,叹息着喃喃道:“我平生最怕麻烦,麻烦为什么总要找上我?”

    查猛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,接着又道:“只要李兄肯将那包袱发还,在下非但立刻就走,而且多少总有一点心意,给李兄饮酒压惊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轻轻抚摸着手里的刀,忽然笑道:“不错,那包袱的确在我这里,但我却还未决定是否将它还给你们,你们最好让我考虑考虑。”

    查猛面上已变了颜色,虞二拐子却抢着道:“却不知阁下要考虑多久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有一个时辰就已足够了,一个时辰后,还是在此地相见。”

    虞二拐子想也不想,立刻道:“好,一言为定!”

    他再也不说一句话,挥手就走。

    黄衣童子忽然咯咯一笑,道:“有半个时辰,就可以逃得很远了,何必要一个时辰。”

    虞二拐子沉着脸道:“小李探花自出道以后,退隐之前,七年中身经大小三百余战,从来也未曾逃过一次。”

    他们来得虽快,退得更快,转眼间已全部失去踪影,再听那清悦的手镯声,已远在十余丈外。

    阿飞忽然道:“包袱并不在你手上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嗯。”

    阿飞道:“既然不在,你为何要承认?”

    李寻欢笑了笑,道:“我纵然说没有拿,他们也绝不会相信的,迟早还是难免出手一战,所以我倒不如索性承认了,也免得跟他们啰唆麻烦。”

    阿飞道:“既然迟早难免一战,你还考虑什么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在这一个时辰中,我要先找到一个人。”

    阿飞道:“什么人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偷那包袱的人。”

    阿飞道:“你知道他是谁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昨天那酒店中有三个金狮镖局的镖头,除了诸葛雷和那赵老二外,还有一个人,我要找的就是他!”

    阿飞沉默了半晌,道:“你说的可是那穿着件紫缎团花皮袄,腰上似乎缠着软鞭,耳朵还有撮黑毛的矮子么?”

    李寻欢微笑道:“你只瞧了他两眼,想不到已将他瞧得如此仔细。”

    阿飞道:“我只瞧了一眼,一眼就已足够了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不错,我说的就是他,昨天在酒店中的人,只有他知道那包袱的价值,他一直躲旁边,没有人注意他,所以也只有他有机会拿那包袱。”

    阿飞沉思着,道:“嗯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说道:“就因为他知道那包袱的价值,所以存心要将之吞没,但他却怕查猛怀疑于他,所以就将责任推到我身上。”

    他淡淡一笑,接着道:“好在我替别人背黑锅,这已不是第一次了。”

    阿飞道:“查猛他们知道你的行踪,自然就是他去通风报信的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不错。”

    阿飞道:“他为了怕查猛怀疑到他,暂时绝不敢逃走!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不错。”

    阿飞道:“所以他现在必定和查猛他们在一起,只要找到查猛,就可以找得到他!”

    李寻欢拍了拍他肩头,笑道:“你只要在江湖中混三五年,就没有别人可混的了,以后我们若是还有机会见面,希望还是朋友。”

    他大笑着接道:“因为我实在不愿意有你这样的仇敌。”

    阿飞静静地望着他,道:“你现在要我走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这是我的事,和你并没有关系,别人也没有找你……你为何还不走?”

    阿飞道:“你是怕连累了我,还是已不愿和我同行?”

    李寻欢目中露出一丝痛苦之色,却还是微笑着道:“天下无不散的筵席。我们反正迟早总是要分手的,早几天迟几天,又有什么分别?”

    阿飞沉默着,忽然自车厢中倒了两碗酒,道:“我再敬你一杯……”

    李寻欢接过来一饮而尽,慢声道:“劝君更尽一杯酒,与尔同销万古愁……”

    他想笑一笑,却又弯下腰去,不停地咳嗽起来。

    阿飞又静静地望了他很久,忽然转过身,大步而去。

    这时天边又纷纷落下雪来,天地间静得甚至可以听到雪花飘落在地上的声音。

    李寻欢望着这少年坚挺的身子在风雪中渐渐消失,望着雪地上那漫长的、孤独的脚印……

    他立刻又倒了碗酒,高举着酒杯,喃喃道:“来,少年人,我再敬你一杯。你可知道我并不是真的要你走,只不过你前程远大,跟着我走,永远没好处的,我这人好像已和倒霉、麻烦、危险、不幸的事交成了好朋友,我已不能再交别的朋友了!”

    阿飞自然已听不到他的话了。

    那虬髯大汉始终就像石像般站在一边,既没有说话,满身虽已积满了冰雪,他也绝不动一动。

    李寻欢又饮尽了杯中的酒,才转身望着他,道:“你在这里等着,最好将这条蛇的尸体也埋起来……我一个时辰,就会回来的。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垂下了头,忽道:“我知道金狮查猛虽以掌力雄浑成名,但却只不过是徒有虚名而已,少爷你在四十招内就可取他首级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淡淡笑道:“也许还用不着十招!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道:“虞二拐子呢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他轻功不错,据说暗器也很毒辣,但我还是足可对付他的。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道:“据说‘极乐峒’门下每人都有几手很邪气的外门功夫,方才看他们的出手,果然和中原的武功路数不同……”

    李寻欢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,道:“你放心,就凭这些人,我还未放在心上。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的面色却很沉重,缓缓道:“少爷也用不着瞒我,我知道此行若非极凶险,少爷就绝不会让那位……那位飞少爷走的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板起了脸,道:“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多嘴起来了?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果然不敢再说什么,头垂得更低,等他抬起头来时,李寻欢已走入树林,似乎又在咳嗽着。

    这断续的咳嗽声在风雪中听来,实在令人心碎。

    但风雪终于连他的咳嗽声也一起吞没。

    虬髯大汉目中已泛起泪光,黯然道:“少爷,咱们在关外过得好好的,你为什么又要入关来受苦呢?十年之后,你难道还忘不了她?还想见她一面?可是你见着她之后,还是不会和她说话的,少爷你……你这又何苦呢……”

    一进了树林,李寻欢那种懒散、落寞的神情就完全改变了,他忽然变得就像条猎犬那么轻捷、矫健。

    他的耳朵、鼻子、眼睛,他全身的每一根肌肉,都已有效地运用,雪地上、枯枝间,甚至空气里,只要有一丝敌人留下的痕迹,一丝异样的气息,他都绝不会错过,二十年来,世上从没有一个人能逃得过他的追踪。

    他行动虽快如脱兔,但看来并不急躁匆忙,就像是个绝顶的舞蹈者,无论在多么急骤的节奏下,都还是能保持他优美柔和的动作。

    十年前,他放弃了他所有的一切,黯然出关去的时候,也曾路过这里,那时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。

    他记得这附近有个小小的酒家,远远就可以看到那高悬的青帘,所以他也曾停下车来,去喝了几斤酒。

    酒虽不佳,但那地方面对青山,襟带绿水,春日里的游人很多,他望着那些欢笑着的红男绿女,一杯杯喝着自己的苦酒,准备从此向这十丈软红告别,这印象令他永远也不能忘记。

    现在,他想不到自己又回到这里,经过了十年的岁月,人面想必已全非,昔日的垂髫幼女,如今也许已嫁作人妇;昔日的恩爱夫妻,如今也许已归于黄土;就连昔日的桃花,如今已被掩埋在冰雪里。

    可是他希望那小小的酒家仍在。

    他这么想,倒并不是为了要捕捉往日的回忆,而是他认为金狮查猛他们说不定就落脚在那酒家里。

    冰雪中的世界,虽然和春风中大不相同,但他经过这条路时,心里仍不禁隐隐感觉到一阵阵刺痛。

    财富、权势、名誉和地位,都比较容易舍弃,只是那些回忆,那些辛酸多于甜蜜的回忆,却像是沉重的枷锁,是永远也抛不开、甩不脱的。

    李寻欢自怀中摸出个扁扁的酒瓶,将瓶中的酒全灌进喉咙,等咳嗽停止之后,才再往前走。

    他果然看到了那小小的酒家。

    那是建筑在山脚下的几间敞轩,屋外四面都有宽阔的走廊,朱红的栏杆,配上碧绿的纱窗。

    他记得春日里这里四面都开遍了一种不知名的山花,缤纷馥郁,倚着朱红的栏杆赏花饮酒,淡酒也变成了佳酿。

    如今栏杆上的红漆已剥落,红花也被白雪代替,白雪上车辙马蹄纵横,还可以听到屋后有马嘶声随风传出。

    李寻欢知道自己没有猜错,查猛他们果然落脚在这里!因为在这种天气,这种地方绝不会有其他游客的。

    他的行动更快,更小心,静静地听了半晌,酒店里并没有人声,他皱了皱眉,箭一般蹿了过去。

    到了近前,就可以发觉这酒店实在静得出奇,除了偶尔有低低的马嘶外,别的声音一丝也没有。

    走廊上的地板已腐旧,李寻欢的脚刚踏上去,就发出“吱”的一声,他立刻后退了十几尺。

    但酒店里仍然一点动静也没有。

    李寻欢微一沉吟,轻快地绕到屋子后面,他心里在猜测,也许“金狮”查猛并没有回到这里。

    可是他却立刻就见到了查猛!

    查猛竟正在直着眼睛,瞪着他!

    查猛的眼睛几乎完全凸了出来,淡金色的脸看来竟已变得说不出的狰狞可怕,他就站在马厩前那根柱子旁。

    厩中的马在低嘶着,踢着脚,查猛却只是站在那里,既不出声,也不动,就像是个泥塑的、还未着色的人像。

    李寻欢暗中叹了口气,道:“想不到……”

    他只说了三个字,就立刻停住了嘴。

    因为他已发觉查猛是再也听不到任何人说话的声音了。

    第三章宝物动人心

    李寻欢再一注视,那查猛的咽喉,竟已被洞穿!杀他的人显然不愿他的鲜血溅上自己的衣裳,所以一剑刺穿他的咽喉后,就立刻塞了团冰雪在创口里,等到冰雪被热血融化的时候,血却也已被冰凝结住了。

    他的尸体仍笔直地站着,倚着木柱并没有倒下来,由此可见,杀他的那人,身法是多么轻,多么快!他一剑刺穿查猛的咽喉后,就立刻拔出了剑,连一丝多余的力量都没有,所以才没有碰倒查猛的尸体。

    查猛自然是准备抵抗的,但等到这一剑刺穿咽喉后,他的招式还没有使出来,所以他的尸体仍在保持着平衡。

    这一剑好快!

    李寻欢面上露出了惊奇之色,他知道“金狮”查猛成名已有二十多年,并没有吃过多大的亏。

    金狮镖局的招牌也很硬,由此可见,查猛并非弱者,但他却连反抗之力都没有,一剑就被人洞穿了咽喉!

    他就算是个木头人,要想一剑将这木头人的咽喉刺穿,而不将它撞倒,也绝不是件容易事。

    李寻欢一转身,蹿入那酒店里,门上并没有挂帘子,里面也没有摆上桌椅,显见这酒店也并不想在这种天气做生意。

    很宽敞的屋子里,只有靠窗旁摆着一桌菜,但菜大多都没有动过,甚至连杯里的酒都没有喝。

    来自极乐峒的那四个“童子”,也已变成了四个死尸!

    死尸的头向外,足向里,像是在地上摆着个“十”字。黄衣童子的足底和绿衣童相对,黑衣童和红衣童相对,右手腕上的金镯已褪下,落在手边,四人的脸上还带着狞笑,咽喉竟也是被一剑刺穿的!

    再看虞二拐子,也已倒在角落里的一个柱子旁,他的双手紧握,似乎还握着满把暗器。

    但暗器还未发出,他也已被一剑刺穿咽喉!

    李寻欢也不知是惊奇,还是欢喜,只是不住喃喃道:“好快的剑……好快的剑……”

    若在两天以前,他实在猜不出普天之下,是谁有这么快的剑法,昔年被称为当代第一剑客的天山“雪鹰子”,剑法虽也以轻捷飘忽见长,但出手绝不会有如此狠辣,何况自从鹰愁涧一役之后,这位不可一世的名剑客已封剑归隐,到如今只怕也埋骨在天山绝顶亘古不化的冰雪下了。

    至于昔日纵横天下的名侠,沈浪、熊猫儿、王怜花,据说早已买舟入海,去寻海外的仙山,久已不在人间了。

    何况他们用的都不是剑!

    除了这些人之外,李寻欢实在想不出世上还有谁的剑如此快,直到现在,他已知道是还有这么一个人的。

    就是那神秘、孤独而忧郁的少年阿飞!

    李寻欢闭起眼睛,仿佛就可以看到他落寞地走入这屋子里,极乐峒的护法童子们立刻迎了上去,将他包围。

    但他们的金镯褪下,面上的狞笑还未消失,阿飞的剑已如闪电、如毒蛇般将他们的咽喉刺穿。

    虞二拐子在一旁想发暗器,他以轻功和暗器成名,手脚自然极快,但他的手刚抓起暗器,还未发出,剑已飞来,一剑穿喉!

    李寻欢叹了口气,喃喃道:“玩具,居然还有人说他的剑像玩具……”

    他忽然发现柱子上有用剑尖划出来的字:“你替我杀了诸葛雷,我就替你杀这些人,我不再欠你的债了,我知道一个人绝不能欠债!”

    看到这里,李寻欢不禁苦笑着道:“我只替你杀了一个人,你却替我杀了六个,你知道一个人不能欠债,为何要我欠你的债呢?”他又接着看下去。

    “我替你杀的人虽多些,但情况不同,你杀的一个足可抵得上这六个,所以你也不欠我,我也不愿别人欠我的债!”

    李寻欢失笑道:“你这账算得太不精明,看来以后做不得生意。”

    柱子上只有这几句话,却还有个箭头。

    李寻欢自然立刻顺着这箭头所指的方向走过去,刚走进一扇门,他就听到了一声惊呼。

    有柄很亮的剑,剑尖正指着他!

    剑尖,在微微地颤抖着!

    握剑的是个很发福的老人,胡子虽还没有白,但脸上的皱纹已很多,可见年纪已不小了。

    这老人双手握剑,对着李寻欢大声道:“你……你是什么人?”

    他虽然尽量想说得大声些,可是声音偏偏有些发抖。

    李寻欢忽然认出他是谁了,微笑道:“你不认得我了?”

    老人只是在摇头。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我却认得你就是这里的老板,十年前,你还陪过我喝了几杯酒哩。”

    老人目中的警戒之色已少了些,双手却还是紧握着剑柄,道:“客官贵姓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李,木子李。”

    老人这才长长吐出口气,手里的剑也“当”地落在地上,展颜道:“原来是李……李探花,老朽已在这里等了半天了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等我?”

    老人道:“方才有位公子……英雄,杀了很多人……恶人,却留下个活的,交给老朽看守,说是有位李探花就会来的,要老朽将这人交给李探花,若是此间出了什么差错,他就会来……来要老朽的命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人呢?”

    老人道:“在厨房里。”

    厨房并不小,而且居然很干净,果然有个人被反绑在椅子上,长得很瘦小,耳边还有撮黑毛。

    李寻欢早已想到阿飞就是要将这人留给他拷问的,但这人却显然未想到还会见到李寻欢,目中的惊惧之色更浓,嘴角的肌肉也在不停地抽搐着,却说不出话来——阿飞非但紧紧绑住了他,还用布塞住了他的嘴。

    他显然是怕这人用威胁利诱的话来打动这老人,所以连嘴也塞住,李寻欢这才发觉他居然还很细心。

    但他为什么不索性点住这人的穴道呢?

    李寻欢手里的刀光忽然一闪,只不过是挑去了这人嘴里塞住的布而已,这人却已几乎被吓晕了。

    他想求饶,但嘴里干得发麻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
    李寻欢也没有催他,却在他对面坐下,又请那老人将外面的酒等全都搬了进来,他倒了杯酒喝下去,才微笑着道:“贵姓?”

    那人脸已发黄,用发干的舌头舔着嘴唇,嗄声道:“在下洪汉民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我知道你喝酒的,喝一杯吧。”

    他居然又挑断了这人身上绑着的绳子,倒了杯酒递过去,这人吃惊地睁大了眼睛,用力捏着自己被捆得发麻的手臂,既不敢伸手来接这杯酒,又不敢不接。

    李寻欢笑着道:“有人若请我喝酒,我从来不会拒绝的。”

    洪汉民只有接过酒杯,他的手直抖,虽然总算喝下去半杯酒,还有半杯却都洒到身上了。

    李寻欢叹了口气,喃喃道:“可惜可惜……你若也像我一样,找把刀来刻刻木头,以后手就不会发抖,雕刻可以使手稳定,这是我的秘诀。”

    他又倒了两杯酒,笑道:“佳人不可唐突,好酒不可糟蹋,这两件事你以后一定要牢记在心。”

    洪汉民用两只手端着酒杯,还生怕酒泼了出来,赶紧用嘴凑上去,将一杯酒全喝了个干净。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很好,我一生别的都没有学会,只学会了这两件事,现在已全都告诉了你,你应该怎么样来感谢我?”

    洪汉民道:“在下……在下……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你也用不着做别的事,只要将那包袱拿出来,我就很满意了。”

    洪汉民的手又一抖,幸好杯子里已没有酒了。

    他长长吸进了一口气,道:“什么包袱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你不知道?”

    洪汉民脸上很尽力地挤出了一丝微笑,道:“在下真的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摇着头叹道:“我总以为喜欢喝酒的人都比较直爽,可是你……你实在令我失望。”

    洪汉民赔笑道:“李……李大侠只怕是误会了,在下的确……”

    李寻欢忽然沉下脸,道:“你喝了我的酒,还要骗我,把酒还给我吧。”

    洪汉民道:“是,是……在下这就去买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我只要你方才喝下去的两杯,买别的酒我不要。”

    洪汉民怔了怔,用袖子直擦汗,吃吃道:“但……但酒已喝在肚子里,怎么还呢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这倒容易。”

    刀光一闪,小刀已抵住了洪汉民的胸膛。

    李寻欢冷冷道:“酒既然在你肚子里,我只要将你的肚子剖开就行了。”

    洪汉民脸色发白,勉强笑道:“李大侠何必开小人的玩笑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你看我这像是在开玩笑?”

    他的手微微用了些力,将小刀轻轻在洪汉民的胸膛上一刺,想将他的胸膛刺破一点,让他流一点血。

    因为只有懦夫才会说谎,而懦夫一看到自己的血,就会被骇出实话了,这道理谁也不会比李寻欢更清楚。

    谁知道刀尖刺下,竟好像刺在一个石面上,洪汉民还是满面假笑,似乎连一点感觉都没有。

    李寻欢目光闪了闪,手已停了下来,这懦夫居然刀枪不入,李寻欢居然也并没有吃惊。

    他反而微笑着道:“你在江湖中混了已有不少时候了吧。”

    洪汉民想不到他忽然会问出这句话来,怔了怔,赔笑道:“已有二十年了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那么你总该知道江湖中有几件很神奇的宝物,这些宝物虽很少有人能真的见到,但却已传说多年,其中有一件就是……”

    他眼睛盯着洪汉民,一字字接着道:“就是金丝甲,据说此物刀枪不入,水火不伤,你既已在江湖中混了二十年,总该听说过。”

    洪汉民的脸已经变得好像一块抹桌布,跳起来就想逃。

    他的身法并不慢,纵身一掠到了门口,但他正要蹿出门的时候,李寻欢也已站在门口了。

    洪汉民咬了咬牙,一转身就解下了条亮银链子枪,银光洒开,链子枪毒蛇般向李寻欢刺了过去。

    看来他在这柄枪上的训练至少已有二三十年的工夫,这一招刺出,软软的链子枪竟被抖得笔直,带着劲风直刺李寻欢的咽喉。

    只听“当”的一声,李寻欢只抬了抬手,他手里还拿着酒杯,就用这酒杯套住了枪尖。

    也不知怎地,枪尖竟没有将酒杯击碎。

    李寻欢笑道:“以后若再有人劝我戒酒,我一定要告诉他喝酒也有好处的,而且酒杯还救过我一次命。”

    洪汉民就像石头人般怔在那里,满头汗落如雨。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你若不想打架了,就将身上的金丝甲脱下来做酒资吧,那勉强也可抵得过我的两杯酒了。”

    洪汉民颤声道:“你……你真要……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我倒并不是真的想要这东西,你能趁我不备,将包袱偷走,也算你的本事,但你却不该对别人说包袱是我拿的,我这人最不喜被人冤枉。”

    洪汉民道:“不错,包袱是……是小人拿的,包袱里也的确就是金丝甲,可是……可是……”

    他非但已急得说不出话,连眼泪都快被急了出来。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金丝甲虽然是防身至宝,但你得了有什么用呢?你就算穿着十件金丝甲,我一刀还是可以要你的命,你何必为了它拼命?”

    他叹息着接道:“世间的宝物,唯有德者居之。这种东西更不是你们这种人应该有的,你将它送给我,也许还可以多活几年。”

    洪汉民嗄声道:“小人也知道不配有这种东西,但小人也并不想将之据为己有……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难道你本来就想将它送给别人么?送给谁?”

    洪汉民咬着牙,连嘴唇都被咬出血来。

    李寻欢悠然道:“我有很多法子能要人说实话,可是我并不喜欢用,所以我希望你莫要也逼我用出来。”

    洪汉民终于长长叹了口气,道:“好,我说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你最好从头说起。”

    洪汉民沉吟着道:“李大侠可知道有个‘神偷’戴五么?这种下五门的小贼,李大侠也许不会知道的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笑道:“我非但知道这人,而且还认得他,他的轻功和手上功夫都算不弱,而且酒量也很不错。”

    洪汉民道:“这‘金丝甲’,就是他不知从哪里偷来的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哦?那么,又怎会到了你们手上呢?”

    洪汉民道:“他和诸葛雷本来也是老朋友,我们在张家口遇见了他,就在一起喝酒,他大醉之下,把金丝甲拿出来吹嘘,诸葛雷瞧着眼红,就……就……”

    李寻欢板着脸道:“你们既然做得出这种不要脸的事,难道还不好意思说出来吗?”

    洪汉民垂下头叹道:“戴五明知这金丝甲现在是江湖中每个人都想得到的宝物,他既然身怀此物,本不该喝醉的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冷冷道:“他并不是不该喝酒,而是不该交错了朋友。”

    洪汉民苍白的脸,居然也有些发红。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这金丝甲虽然号称是‘武林三宝’之一,其实并没有太大用处,因为除了两个势均力敌的高手相争时用得着它之外,一般人得到它还是难免送命,我倒不懂它为什么会忽然变得如此抢眼了,这其中是否另有原因?”

    洪汉民道:“不错,这其中的确有个秘密……其实这秘密现在已不能算是秘密了,只因……”

    他刚说到这里,这酒店的主人已端着两壶酒进来,赔笑道:“刚温好的酒,探花大人先喝一杯再说话吧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苦笑道:“你若想我下次再来照顾你的生意,最好再也莫要叫我这名字,我一听这四个字,连酒都喝不下去了。”

    酒杯还在他手上,他满满倒了一杯,只觉一阵酒香扑鼻而来,他脸色立刻又开朗了,展颜道:“好酒。”

    他将这杯酒喝了下去,又弯下腰咳嗽起来。

    老人叹息着,揣了张椅子过来扶着李寻欢坐下,道:“咳嗽最伤身子,要小心些,要小心些……”

    他苍老的面上忽然露出了一丝微笑,接着道:“但这酒专治咳嗽,客官你喝了,以后包管不会再咳嗽了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笑道:“酒若能治咳嗽,就真的十全十美了,你也喝一杯吧。”

    老人道:“我不喝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为什么?卖饺子的人宁可吃馒头也不愿吃饺子,卖酒的人难道也宁可喝水,却不喝酒么?”

    老人道:“我平常也喝两杯的,可是……这壶酒却不能喝。”

    他呆滞的目光竟也变得锐利狡黠起来。

    李寻欢却似未曾留意,还是微笑着问道: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老人盯着他手里的小刀,缓缓道:“因为喝下我这杯酒后,只要稍微一用真力,酒里的毒立刻就要发作,七窍流血而死!”

    李寻欢张嘴结舌,似已呆了。

    洪汉民又惊又喜,道:“想不到你居然会来帮我的忙,日后我必定重重酬谢。”

    老人冷冷道:“你不必谢我。”

    洪汉民面色微变,赔笑道:“前辈真人不露相,莫非也想要……”

    他嘴里说着话,掌中的链子枪又已飞舞而出。

    老人怒叱一声,佝偻的身子,竟似忽然暴长了一尺,左手一反,已抄着了枪头,厉声道:“就凭你也敢跟我老人家动手?”

    这胆小怕事的糟老头子,在瞬间仿佛变了个人似的,连一张脸都变得红中透紫,隐隐有光。

    洪汉民看到他这种奇异的面色,忽然想起一个人来,失声惊呼道:“前辈饶命,小人不知道前辈就是……”

    他求饶已迟了,呼声中,老人的右拳已击出,只听“砰”的一声,洪汉民的身子竟被打得飞了出来,缠在手上的链子也断成两截,鲜血一路溅了出来,他身体撞在墙上,恰巧落在灶上的大铁锅里。

    这一拳的力道实在惊人。

    李寻欢叹了口气,摇着头道:“我早就说过,你有了这件金丝甲,反而会死得快些。”

    老人将半截链子枪甩在地上,出神地望着洪汉民的尸身,脸上的皱纹又一根根现了出来。

    李寻欢喃喃道:“你已有二十年没有杀人了,是吗?”

    老人转身望着他,道:“但我并没有忘记如何杀人,是吗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你为了这种事杀人值得吗?”

    老人道:“二十年前,我不为什么也会杀人的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但现在已过了二十年,你能躲过这二十年,并不容易。若为了这种事将自己身份暴露,岂非划不来。”

    老人动容道:“你已知道我是谁了?”

    李寻欢笑了笑,道:“你莫忘记,‘紫面二郎’孙逵在二十年前是多么出风头的人物,居然敢和江南七十二道水陆码头总瓢把子的妻子私奔,这种勇气我实在佩服。”

    老人怒道:“此时此刻,你还敢出言不逊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你莫以为我这是在讽刺你,一个男人肯为了自己心爱的女子冒生命之险,负天下之谤,甚至不惜牺牲一切,这种男人至少已不愧是个男人,我本来的确对你很佩服的,可是现在……”

    他摇了摇头,长叹道:“现在我却失望得很,因为我想不到紫面二郎居然也是个鬼鬼祟祟的小人,只敢在暗中下毒,却不敢以真功夫和人一决胜负。”

    孙逵怒目望着他,还未说话,突听一人笑道:“这你倒莫要冤枉了他,下毒也要有学问的,就凭他,还没有这么大的本事。”

    这是个女子的声音,而且很动听。

    李寻欢微笑道:“不错,我早该想到这是蔷薇夫人的手段了,李寻欢能死在二十年前名满江湖的美人手上倒也不虚此生。”

    那声音吃吃笑道:“好会说话的一张嘴,我若在二十年前遇到了你,只怕就不会跟他私奔了。”

    笑声中,她的人已扭动着腰肢走了出来。

    过了二十年之后,她还并不显得太老,眼睛还是很有风情,牙齿也还很白,可是她的腰——

    她实在已没有腰了,整个人就像是一个并不太大的水缸,装的水最多也只不过能灌两亩田而已。

    李寻欢的表情就像是刚吞下一整个鸡蛋。

    这就是蔷薇夫人?他简直无法相信。

    美人年华老去,本是件很令人惋惜、令人伤感的事,但她若不知道自己再也不是双十年华,还拼命想用束腰扎紧身上的肥肉,用脂粉掩盖着脸上的皱纹,那就非但不再令人伤感,反而令人恶心可笑。

    这道理本来再也明显不过,奇怪的是,世上大多数女人,对这道理都不知道——也许是故意拒绝知道。

    蔷薇夫人穿着的是件红缎的小皮袄,梳着万字髻,远远就可以嗅到一阵阵刨花油的香气。

    她望着李寻欢笑道:“好一位风流探花郎,果然是名不虚传,我已经有二十年没有瞧见过这么神气的男人了,可是二十年前……”

    她叹了口气,接着道:“二十年前我们家里却总是高朋满座,那时候江湖道上的少年英雄,风流剑客,有哪一个不想来拜访拜访我?只要能陪我说两句话,看我一眼,他们就好像吃了人参果似的,开心得要命,你不信问他好了。”

    孙逵沉着脸,抱定主意不开口。

    李寻欢望着蔷薇夫人脖子上就像风中蔷薇般在抖动着的肥肉,再看看孙逵,暗中不禁叹息。

    他已看出这老人这二十年的日子并不好过。

    蔷薇夫人又叹了口气,道:“可是这二十年来,实在把我憋苦了,每天躲在屋子里,连人都不敢见,我真后悔当初怎么会跟着这个没出息的男人逃走。”

    孙逵忍不住也长长叹息了一声,喃喃道:“谁不后悔,谁是王八蛋。”

    蔷薇夫人叫了起来,跳着脚道:“你在说什么?你说!老娘放着好日子不过,跟着你到这个鬼地方来受苦,一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,被你糟蹋成这个样子,你还有什么好后悔的?你说,说呀!”

    孙逵鼻子里直抽气,嘴又紧紧闭了起来。

    蔷薇夫人道:“探花郎,你说,这种男人是不是没有良心,早知道他会变成这样子,那时我还不如……不如死了好些。”

    她拼命用手揉着眼睛,只可惜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揉出来。

    李寻欢笑道:“幸好夫人没有死,否则在下就真的要遗憾终生了。”

    蔷薇夫人娇笑道:“真的么?你真的这么想见我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自然是真的,像夫人这么胖的美人,到那里才能找到第二个?”

    蔷薇夫人脸都气白了,孙逵却忍不住笑了起来。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其实夫人得到这件金丝甲也没有用的,因为就算将夫人从中间分成两半,也穿不上它。”

    蔷薇夫人咬着牙,道:“你……我若让你死得痛快了,我就对不起你。”

    她自头上拔下了一根很细很尖的金簪,咬着牙走向李寻欢,李寻欢居然还是安坐不动,稳如泰山。

    孙逵皱眉道:“金丝甲既已到手,我们还是赶快办正事去吧,何必跟他过不去?”

    蔷薇夫人吼道:“老娘的事,用不着你管!”

    李寻欢竟真的已不能动,眼睁睁地望着她。

    谁知她刚冲到李寻欢面前,刚想将那根金簪刺入他的眼睛,孙逵忽然从后面飞起一脚,将她踢上屋顶。

    她百把斤重的身子撞在屋顶上,整个屋子都快被她震垮了,等她跌下来的时候,已只剩下半口气。

    李寻欢也有些惊讶,忍不住问道:“你难道是为了救我而杀她的?”

    孙逵恨恨道:“这二十年来,我已受够了她的气,已经快被她缠疯了,我若不杀了她,不出半年就要被她活活逼死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但这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,你莫忘记,二十年前……”

    孙逵道:“你以为是我勾引她的,你以为我想带着她私奔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难道不是?”

    孙逵叹道:“我遇见她的时候,根本不知道她是杨大胡子的老婆,所以才会跟她……”

    他干咳了两声,才接着道:“谁知她竟吃定了我,非跟我走不可,那时杨大胡子已带着二三十个高手来了!我不走也不行了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至少她是真的喜欢你,否则她为什么要这样做?”

    孙逵道:“喜欢我?嘿嘿……”

    他咬着牙冷笑道:“后来我才知道,我只不过是她拉到的替死鬼。原来她早就趁杨大胡子出关的时候,姘上了一个小白脸,而且有了孩子,她怕杨大胡子回来后无法交账,就卷带着些细软和那小白脸私奔了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哦?原来其中还有这么段曲折。”

    孙逵道:“谁知那小白脸却又将她从杨大胡子那里偷来的珠宝偷走了一大半,她人财两空,正不知该怎么好,恰巧遇上了我这倒霉鬼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你既然知道这件事,为何不向别人解释?”

    孙逵苦笑道:“这是她后来酒醉时才无心泄露的,那时生米早已煮成熟饭,我再想解释已来不及了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她那孩子呢?”

    孙逵闭着嘴不说话。

    李寻欢叹息了一声,道:“既然如此,你早就该杀她了,为什么要等到现在?”

    孙逵还是不说话。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我反正已离死不远,你告诉我又有什么关系?”

    孙逵沉吟了很久,才缓缓道:“开酒店有个好处,就是常常可以听到一些有趣的事……你可知道近来江湖中最有趣的事是什么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我又没有开酒店。”

    孙逵四下望了一眼,就好像生怕有人偷听似的。

    然后他才压低声音道:“你可知道,三十年前横行天下的‘梅花盗’又出现了!”

    “梅花盗”这三个字说出来,李寻欢也不禁为之动容。

    孙逵道:“梅花盗横行江湖的时候,你还小,也许还不知道他的厉害,但我却可以告诉你,当时江湖中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的,连点苍的掌门,当时号称江湖第一剑客的吴问天,也都死在他手上。”

    他歇了口气,又道:“而且此人行踪飘忽,神鬼莫测,吴问天刚扬言要找他,第二天就死在自己的院子里,全身一无伤痕,只有……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他忽然停了下来,又四下望了一眼,像是生怕那神鬼难测的“梅花盗”会在他身后忽然出现。

    但四下却是一片死寂,甚至连雪花飘在屋顶上的声音都听得到,孙逵这才吐出口气,接着道:“只有胸前多了五个像梅花般排列的血痕,血痕小如针眼,人人都知道那就是梅花盗的标志,但却没有人知道他用的究竟是件极毒辣的暗器,还是件极厉害的外门兵刃。因为和他交过手的人,没有一个还能活着的,所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本来面目。”

    他语声刚停下来,忽又接着道:“大家只知道他必定是个男的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哦?”

    孙逵道:“因为他不但劫财,还要劫色,江湖中无论黑白两道,都恨他入骨,却拿他一点法子也没有,但只要有人说出要和他作对的话,不出三天,必死无疑,胸前必定带着他那独门的标志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凡是死在他手上的人,致命的伤痕必在前胸,是么?”

    孙逵道:“不错,前胸要害,本是练家子防卫最严密之处,但那梅花盗却偏偏要在此处下手,从无例外,好像若不如此,就不足以显出他的厉害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笑了笑,道:“所以你认为只要穿上这件金丝甲,就能将梅花盗制住,只要你能将梅花盗制住,就可以扬眉吐气,扬名天下,黑白两道的人都会因此而感激你,再也没有人会找你算那笔老账了。”

    孙逵目光闪动,道:“江湖中人人都知道,只要能躲得过他前胸致命之一击,就已先立于不败之地,就有机会将他制住!”

    他面上神采飞扬,接着道:“因为他这一击从未失手,所以他作此一击时,就不必留什么退路,对自己的防卫必定疏忽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听来倒像是蛮有道理……”

    孙逵大笑道:“若是没有道理,江湖中也不会那么多人一心想将这金丝甲弄到手了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可是你在这里种种花,喝喝酒,你的对头早已渐渐将你忘怀了,你的日子难道过得还不够舒服么?为什么还要找这些麻烦呢?”

    第四章美色惑人意

    孙逵笑道:“你懂得什么?我若能将梅花盗置之于死地,非但从此扬眉吐气,而且……而且那好处也不知有多少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还有什么好处?”

    孙逵道:“梅花盗自从在三十年前销声匿迹之后,江湖中人本都以为他已恶贯满盈死了,谁知半年多以前他竟忽又出现,就在这短短七八个月里,他已又做了七八十件巨案,连华山派掌门人的女儿,都被他糟蹋了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此人算来已该有七十左右,想不到兴趣居然还如此浓厚。”

    孙逵道:“自从他再次出现后,江湖中稍有资产的人,都已人人自危,稍有姿色的女子,更是寝食难安……”他顿了顿接道,“所以已有九十余家人在暗中约定,无论谁杀了梅花盗,他们就将自己的家财分出一成来送给他,这数目自然极为可观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这就是那已不成为秘密的秘密么?”

    孙逵点了点头,又道:“除此之外,江湖中公认的第一美人也曾扬言天下,无论僧俗老少,只要他能除去梅花盗,她就嫁给他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叹了口气,苦笑道:“财色动人心,这就难怪你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,要来蹚这趟浑水了,也就难怪你要杀了自己的老婆,现在,看来只怕要轮到我了。”

    孙逵道:“凭良心讲,我也觉得你死得很冤枉,可是又非杀了你不可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忽然笑了,悠然道:“凭良心讲,你觉得杀我是件很容易的事么?”

    孙逵的铁拳已将举起,此刻又不禁放下,瞪着李寻欢望了半晌,嘴角渐渐露出了一丝微笑,道:“像你这样的人居然能活到现在,可见要杀你实在不容易,但是现在……”

    忽然间,门外传来一阵响亮的笑声。

    一人大笑道:“凭良心讲,你看他现在像是已中了毒的样子么?”

    孙逵一惊,转身,厨房的小门前,不知何时已站着个青衣人,他身材并不矮,也不太高,神情悠闲而潇洒,一张脸却是青惨惨、阴森森的,仿佛戴着面具,又仿佛这就是他本来的面目。

    他背负着双手,悠然踱了进来,喃喃叹着道:“一个人若想在酒徒的酒中下毒,那么无论多么愚蠢的事他只怕都能做得出来了……你说是么?”

    最后一句话他是问李寻欢的,李寻欢忽然发现这人竟有双动人的眼睛,和他的脸实在太不相衬。那就像是嵌在死猪肉上的两粒珍珠似的。

    李寻欢望着这双眼睛,微笑着道:“和赌鬼赌钱时弄鬼,在酒鬼杯中下毒,当着自己的老婆说别的女人漂亮——无论谁做了这三件事,都一定会后悔的。”

    青衣人冷冷道:“只可惜他们后悔时大多已来不及了!”

    孙逵呆呆地望着他们,忽然冲过去攫起了那只酒壶。

    李寻欢微笑道:“你用不着再看,酒中的确有毒,一点也不假。”

    孙逵嗄声道:“那么你……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酒中是否有毒,别的人也许看不出,但像我这样的酒鬼,用鼻子一嗅就知道酒味是否变了。”

    他笑着接道:“这也是喝酒的好处,不喝酒的人都应该知道。”

    孙逵道:“但……但我明明看到你将那杯酒喝下去的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淡淡笑道:“我虽然喝了下去,但咳嗽时又全都吐出来了。”

    孙逵身子一震,手里的酒壶“当”地掉在地上。

    青衣人道:“看来他现在已觉得很后悔,但是已来不及了。”

    孙逵怒吼一声,吼声中已向这青衣人攻出三拳。

    这二十年来,他非但未将武功搁下,反而更有精进,这一拳招沉力猛,拳风虎虎,先声已夺人。

    任何人都可以看出,他这三拳虽然未必能击石如粉,但要将一个人的脑袋打碎,却是绰绰有余。

    那青衣人全身都似已在拳风笼罩之下,看来非但无法招架,简直连闪避都未必能闪避得开。

    谁知他既未招架,也未闪避,只是轻轻一挥手。

    他出手明明在孙逵之后,但也不知怎地,孙逵的拳头还未沾着他衣裳,他这一掌已掴在孙逵脸上。

    他只不过像拍苍蝇似的轻轻掴了一掌,但孙逵却杀猪般狂吼了起来,一个筋斗跌倒在地上。

    等他挣扎着想爬起来,左边的半边脸已肿起了半尺高,红里发紫,紫中透明,连眼睛都已被摔到旁边去了。

    青衣人淡淡道:“凭良心讲,你死得也实在有些冤枉,我本来并不想杀你的,可是我这只手……”

    孙逵没有肿的半边脸上连一丝血色都没有,每一根肌肉在扭紧着,衬着另半边脸上一堆死肉,那模样真是说不出的狰狞可怕。

    他剩下的一只眼睛里更充满了惊惧之色,望着青衣人的一只手,嘶声道:“你的手……你的手……”

    青衣人手上,戴着双暗青色的铁手套,形状看来丑恶而笨拙,但它的颜色却令人一看就不禁毛骨悚然。

    孙逵目中的惊惧已变为绝望,声音也愈来愈微弱,喃喃道:“我究竟作了什么孽?竟叫我今日还见着青魔手?……李……李探花,你是个好心人,求求你杀了我吧,快杀了我吧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仍坐在那里没有动,眼睛也盯在青衣人的那双手上,只不过用脚尖将那半截链子枪头拨到孙逵的手边。

    孙逵挣扎着拾起了它,颤声道:“谢谢你,谢谢你,我死也忘不了你的好处。”

    他用尽全身力气,将那链子枪头插入了自己的咽喉,自喉头溅出来的鲜血,已变为紫黑色的,就像是从阴沟里流出来的臭水。

    李寻欢阖起眼睛,叹了口气,黯然道:“武林有七毒,最毒青魔手……这话看来倒没有夸张。”

    青衣人也在望着自己的一双手,居然也叹了口气道:“别人都说挨了青魔手的人生不如死,只想愈快死愈好,的确没有夸张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目光移到他脸上,沉声道:“但阁下却并非‘青魔’伊哭。”

    青衣人道:“你怎知道我不是,你认得他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嗯。”

    青衣人似乎笑了笑,道:“我倒也并不是想冒充他,只不过是他的……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伊哭没有徒弟。”

    青衣人道:“谁说我是他的徒弟,就凭他,做我的徒弟都不配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哦?”

    青衣人道:“你以为我在吹牛?”

    李寻欢淡淡道:“我对阁下的来历身份并没有兴趣。”

    青衣人动人的眼睛忽然发出了锐利的光,瞪着李寻欢道:“你对什么有兴趣?金丝甲?”

    李寻欢没有回答,只是缓缓抚摸着手里的小刀。

    青衣人目光也落在这柄小刀上,道:“别人都说你‘出手一刀,例不虚发’,这话不知有没有夸张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以前也有很多人对这句话表示怀疑。”

    青衣人道:“现在呢?”

    李寻欢目中闪过一丝萧索之意,缓缓道:“现在人都已死了!”

    青衣人默然半晌,忽然笑了起来。

    他笑的声音很奇特,就像是硬逼出来的,笑声虽很大,他面上却仍死鱼般全无表情,道:“老实说,我的确想试试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我劝你最好不要试。”

    青衣人顿住笑声,又瞪了李寻欢几眼,道:“金丝甲就在锅里那死人身上,是吗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嗯。”

    青衣人道:“现在我若去动那死人,那么……”

    李寻欢打断了他的话,道:“那么你只怕也要变成死人了!”

    青衣人又笑了,道:“我并不是怕你,只不过我这人天生不喜欢赌博,也不喜欢冒险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这是种好习惯,只要你能保持,一定会长命的。”

    青衣人目光闪动着,道:“但我总有法子能令你将这金丝甲让给我的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哦?”

    青衣人道:“你总该知道,这‘青魔手’乃是伊哭采金铁之英,淬以百毒,锻冶了七年才制成的,可说是武林中最霸道的兵刃之一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百晓生作‘兵器谱’,青魔手排名第九,可算珍品。”

    青衣人道:“那么,我若将这青魔手送给你,你肯不肯将金丝甲让给我?”

    李寻欢沉默了半晌,望着手里的小刀,缓缓道:“我这把小刀只不过是大冶的铁匠,花了三个时辰打好的,但百晓生品评天下兵器,小李飞刀却排名第三!”

    青衣人长长叹了口气,道:“你的意思是说,兵器的好坏并没有关系,主要的是要看用兵器的是什么人?”

    李寻欢微笑道:“阁下是聪明人。”

    青衣人道:“所以你不肯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我若想要它,现在它就不会在你的手上了!”

    青衣人沉吟了半晌,忽然自怀中取出个长而扁的匣子。

    他将这匣子慎重地放在桌上,用两只戴着铁手套的手,笨拙地将匣子打开,立刻便有一阵剑气砭人肌肤。

    这黝黑的铁匣子里,竟是柄寒光照人的短剑。

    青衣人道:“宝剑赠英雄,这柄‘鱼肠剑’,天下无双,总该能配得过你了吧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动容道:“阁下莫非是‘藏剑山庄’藏龙老人的子弟?”

    青衣人道:“不是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那么,阁下这柄剑是那里来的?”

    青衣人道:“老龙已死了,这是他儿子游龙生送给我的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鱼肠剑乃上古神兵、武林重宝,‘藏剑山庄’也以剑而名,若非因为藏龙老人与少林、武当、昆仑三大派的掌门人俱是生死之交,此剑早已被人夺去,虽是如此,藏剑山庄为了此剑还是不知经过多少次浴血战,那游少庄主又怎会将这传家之宝轻易送人呢?”

    青衣人冷冷一笑,道:“莫说是柄剑,我就算要他将头颅送给我,他也绝不会拒绝的,你信不信?”

    李寻欢沉默了半晌,道:“此剑价值只怕还在金丝甲之上,阁下为何要以贵易贱?”

    青衣人道:“我这人天生有个脾气,愈不容易到手的东西,我愈想要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笑了笑,道:“恰巧我也有这种脾气。”

    青衣人道:“你还是不肯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不肯。”

    青衣人怒道:“你为何一定非要那金丝甲不可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那是我的事,与阁下无关。”

    青衣人仰天打了个哈哈,道:“久闻‘小李探花’一向淡泊名利,视富贵如浮云,二十年前弃功名如粪土,十年前又散尽了万贯家财,隐姓埋名,萧然出关……这样的人,为什么会对区区一件金丝甲看得那么重呢?”

    李寻欢淡淡道:“我的原因,只怕和阁下一样。”

    青衣人瞪着他,道:“你莫非是为了那天下第一的美人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笑了笑,道:“也许。”

    青衣人也笑了,道:“不错,我也早就听说过,你对佳人和美酒,是从来不肯拒绝的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只可惜阁下并非绝代之佳人。”

    青衣人笑道:“你怎知我不是?”

    “他”的笑声忽然变了,变得银铃般娇美。

    笑声中,她缓缓脱下了那双暗青色的手套,露出了她的手来……

    李寻欢从来也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手。

    “小李风流”,他这一生中,也不知和多少位绝色美人有过幽期密会,他掌中没有拿着飞刀和酒杯的时候,也不知握过多少双春葱般的柔荑。

    美人的手,大多都是美丽的。

    可是他却发现无论多么美的手,多多少少总有一些缺陷,有的是肤色稍黑,有的是指甲稍大,有的是指尖稍粗,有的是毛孔稍大……就连那使他魂牵梦萦、永生难忘的女人,那双手也并非全无瑕疵的。

    因为她的个性太强,所以她的手也未免稍觉大了些。

    但现在展示在他眼前的这双手,却是十全十美,毫无缺陷,就像是一块精心琢磨成的羊脂美玉,没有丝毫杂色,又那么柔软,增之一分则太肥,减之一分则太瘦,既不太长,也不太短。

    就算最会挑剔的人,也绝对挑不出丝毫毛病来。

    青衣人柔声道:“你看我这双手是不是比青魔手好看些呢?”

    她的声音也忽然变得那么娇美,就算用“出谷黄莺”这四个字来形容,也嫌太侮辱了她。

    李寻欢叹了口气,道:“你用这双手杀人,也没有人能抵抗的,又何必再用青魔手?”

    青衣人娇笑着,道:“现在我再和你谈判交换,条件是不是已好了些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还不够好。”

    青衣人用她那双毫无瑕疵的手一拉袖子,她的衣袖就断落了下来,露出了一双丰盈而不见肉、纤美而不见骨的手臂。

    手,本来已绝美,再衬上这双手臂,更令人目眩。

    青衣人道:“现在呢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还不够。”

    青衣人哈哈笑道:“男人都贪心得很,尤其是有本事的男人,愈有本事,贪心愈大……”

    她身子轻轻地扭动,说完了这句话,她身上已只剩下一缕轻纱制成的内衣,雾里看花,最是销魂。

    李寻欢已将没有毒的酒倒了一杯,举杯笑道:“赏花不可无酒,请。”

    青衣人道:“我知道你还是觉得不够,是吗?”

    李寻欢笑道:“男人都贪心得很。”

    青衣人银铃般笑着,褪下了鞋袜。

    任何人脱鞋子的姿态都不会好看的,但她却是例外,任何人的脚都难免有些粗糙,她也是例外。

    她的脚踝是那么纤美,她的脚更令人销魂,若说世上有很多男人情愿被这双脚踩死也一定不会有人怀疑的。

    接着,她又露出了她那双修长的、笔直的腿。

    在这一霎间,李寻欢连呼吸都似乎已停止。

    青衣人柔声道:“现在还不够么?”

    李寻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,笑道:“我现在若说够,我就是呆子了。”

    没有人能想象世上竟有如此完美的躯体,现在,她已将躯体毫无保留地展示在李寻欢眼前。

    她的胸膛坚挺,双腿紧并……

    在这诱人的躯体后,却有三具死尸,但这非但没有减低她的诱惑,反而更平添了几分残酷的煽动力。

    那实在可以令任何男人犯罪。

    唯一的遗憾是,她还没有将那青惨惨的面具除下来。

    她只是用那双诱人的眼睛望着李寻欢,轻轻喘息着道:“现在总该够了吧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望着她脸上的面具,微笑道:“已差不多了,只差一点。”

    青衣人道:“你……你已经应该知足了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容易知足的男人,时常都会错过很多好东西。”

    青衣人的胸膛起伏着,那一双嫣红的蓓蕾骄傲地挺立在李寻欢眼前,似乎已在渐渐胀大……

    她轻轻颤抖着道:“你何必一定要看我的脸,这么样,岂非反而能增加几分幻想、几分情趣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我知道有许多身材很好的女人,一张脸却是丑八怪。”

    青衣人道:“你看我像丑八怪么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那倒说不定。”

    青衣人叹了口气,道:“你真是个死心眼的人,但我劝你最好还是莫要看到我的脸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青衣人道:“我和你交换了那金丝甲后,立刻就会走的,以后只怕永远再也不会相见,你给我金丝甲,我给你世上最大的快乐,这本是很公道的交易,谁也不吃亏,所以以后谁也不必记着谁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有理。”

    青衣人道:“但你只要看到我的脸后,就永远再也不能忘记我了,而我,却是一定不会再跟你……跟你要好的,那么你难免就要终日相思,岂非自寻烦恼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笑了,道:“你倒对自己很有自信。”

    青衣人的纤手自胸膛上缓缓滑下去,带着诱人的媚笑道:“我难道不该有自信?”

    李寻欢悠然道:“也许我不肯和你做这交易呢?”

    青衣人似乎怔了怔,道:“你不肯?”

    她终于伸起手,将那面具褪了下来。

    然后,她就静静地望着李寻欢,像是在说:“现在你还不肯么?”

    这张脸实在美丽得令人窒息,令人不敢逼视,再配上这样的躯体,世上实在很少有人能抗拒。

    就算是瞎子,也可以闻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一缕缕甜香,也可以听得到她那销魂荡魄的柔语。

    那已是男人无法抗拒的了。

    李寻欢不禁又叹了口气,道:“难怪伊哭那样的人会将‘青魔手’送给你,难怪游少庄主肯心甘情愿地将他传家之宝奉献在你足下,我现在实已无法不信。”

    这赤裸着的绝代美人只是微笑着,没有说话。

    因为她知道自己用不着说话了。

    她的眼睛会说话,她的媚笑会说话,她的手、她的胸膛、她的腿……她身上每分每寸都会说话。

    她知道这已经足够了,若有男人还不明白她的意思,那人一定是白痴。

    她在等待着,也在邀请。

    但李寻欢偏偏还没有站起来,反而倒了杯酒,缓缓喝了下去,又倒了杯酒,才举杯笑道:“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眼福了,谢谢你。”

    她咬着嘴唇,垂着头道:“想不到像你这样的男人,还要喝酒来壮胆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笑道:“因为我知道漂亮的女人也都很不容易满足的。”

    她“嘤咛”一声,蛇一般滑入了李寻欢的怀抱。

    酒杯“当”地跌在地上,碎了。

    李寻欢的手沿着她光滑的背滑了下去,但另一只手上却仍握着那柄刀,短而锋利的小刀!

    少女的躯体扭动着,柔声道:“男人在做这种事的时候,手里不该还拿着刀的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的声音也很温柔,道:“男人手里拿着刀时,你就不该坐在他怀里。”

    少女媚笑道:“你……你难道还忍心杀我?”

    李寻欢也笑了,道:“一个女孩子不可以如此自信,更不可以脱光了来勾引男人,她应该将衣服穿得紧紧的,等着男人去勾引她才是,否则男人就会觉得无趣的。”

    他的手已抬起,刀锋自她脖子上轻轻划了过去,鲜血一点点溅在她白玉般的胸膛上,就像是雪地上一朵朵鲜艳的梅花。

    她已完全吓呆了,柔软的躯体已僵硬。

    李寻欢微笑道:“你现在还有那么大的自信,还认为我不忍杀你吗?”

    刀锋,仍然停留在她的脖子上。

    她的嘴唇颤抖着,哪里还说得出话。

    李寻欢叹了口气,道:“我希望你以后记住几件事:第一,男人都不喜欢被动的;第二,你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漂亮。”

    少女紧咬着嘴唇,颤声道:“我……我已经服了你了,求求你将刀拿开吧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我还想问你一件事。”

    少女道:“你……你说……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你想要的东西,有很多男人都会送给你,所以你绝不会贪图钱财;你自己是个女人,自然也不会是为了贪图美色。那么你究竟是为了什么,才不惜牺牲一切,一心想要得到这金丝甲呢?”

    少女道:“我早已说过了,愈得不到的东西,我愈想要……”

    李寻欢沉默了半晌,淡淡笑道:“我不将刀从你的脖子上拿开,你难道就不能将你的脖子从我的刀上拿开吗?”

    少女立刻从他怀中蹿了出去,就像是一只被主人弄疼了的猫。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天气冷得很,不穿上衣服会着凉的。”

    少女瞪着他,美丽的眼睛里似已将冒出火来。

    但过了半晌,她忽又笑了,嫣然道:“我早就知道,你还是不忍杀我的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哦?真的么?”

    他轻抚着手里的刀锋,悠然道:“我说完了这句话你若还不走,这柄刀就会插在你脖子里,你信不信?”

    少女没有再说话了。

    她咬着牙,攫起了衣服,猫一般蹿了出去。

    只听她恶毒的骂声远远传来,道:“李寻欢你不是男人,根本就不是个人!根本就不中用,难怪你未过门的妻子会跟你最好的朋友跑了,我现在才知道是为了什么!”

    大地积雪,雪光映照下,外面明亮得很,但这厨房却幽暗得如同坟墓,令人再也不愿停留片刻。

    可是李寻欢却仍然静静地坐在那里,连姿势都没有变。

    他目光中充满了悲哀和痛苦,那少女所说的话,就像是一根根针,深深地刺入了他的心。

    未来的妻子……最好的朋友……

    第五章风雪夜追人

    李寻欢抓起酒壶,将剩下来的酒全都灌了下去,然后就不停地咳嗽,苍白的脸上又现出凄艳的血红色。他手抚着胸膛,凄然自语道:“啸云、诗音,我绝不怪你们,无论别人怎么说,我都不会怪你们,因为我知道你们并没有错,所有的错,都是我一个人造成的。”

    忽然间,木板门砰的一响!

    一个人自门外爬了起来,他看来就像是个肉球似的,腹大如鼓,全身都挤着肥肉,全身都沾染着泥垢,头发和胡子更乱得一塌糊涂,就像是已有许多年没有洗过澡,远远就可以嗅到一阵阵酸臭气。

    他爬着滚了进来,因为他两条腿已被齐根斩断。

    李寻欢皱了皱眉,道:“朋友若是来要饭的,可真是选错时候了。”

    这人像是根本没听见,他虽然臃肿而残废,行动却并不呆笨,双手一按,身子一滚,已到了炉灶前。

    李寻欢讶然道:“阁下难道也是为了这金丝甲来的么?”

    这人两只手又一按,蛤蟆般跳上了炉灶,尸体还在这大铁锅里,金丝甲也还在这尸体上。

    李寻欢冷冷道:“在下手里的刀并非杀不死人的,阁下若还不住手,这里只怕就又多一个死人了。”

    这人竟还是不理他,七手八脚,就将金丝甲剥了下来,看来那只不过是件金色的马甲而已,也并没有什么神奇之处。

    奇怪的是,李寻欢竟还是安坐不动,手里的飞刀也未发出,只是瞪着这怪人,目中反而露出了惊惧之色。

    只见这怪人两只手紧抱着金丝甲,仰首大笑道:“鹬蚌相争,渔翁得利。想不到这宝贝竟到我手里了!”

    李寻欢冷冷道:“在下人还在这里,刀还在手中,阁下说这话,只怕还太早了些。”

    这怪人又蛤蟆般跳了下来,滚到李寻欢面前,望着李寻欢咧嘴一笑,露出了满嘴发黄的牙齿。

    他咯咯笑着道:“你的刀既然在手里,为什么不杀我呢?小李飞刀,例不虚发,你飞刀一出,我这残废是万万躲不开的呀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也咧嘴一笑,道:“我觉得你很可爱,所以不忍杀你。”

    这怪人大笑了几声,道:“你若不愿说,我就替你说吧。”

    他大笑着接道:“别人都以为你没有中毒,但我却知道你是中毒了,只不过你的确很沉得住气,所以别人都上了你的当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神色不动,道:“哦?”

    这怪人道:“但你却休想要我也上当,只因我知道下在酒中的毒是既无色,也无味的,你的鼻子就算比狗还灵,也休想闻得出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望了他很久,才淡淡一笑,道:“阁下真的知道得这么清楚?”

    这怪人咯咯笑道:“我当然知道得很清楚,因为毒就是我下的!你中毒没有,我也看得出,你可以骗过世上所有的人,但却骗不过我!”

    李寻欢的脸色虽还没有变,但眼角的肌肉已在不停地跳动,过了很久,才长长叹息了一声,道:“一天还没有过完,我遇见出人意料的事已有六七件了,看来我今天的运气实在不错。”

    这怪人道:“阁下难道不想知道是死在什么人手上的吗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正想请教。”

    这怪人道:“阁下博闻广见,总该知道江湖中有七个最卑鄙无耻的人……”

    李寻欢失声道:“七妙人?!”

    这怪人哈哈大笑道:“一点也不错!这七妙人当真是男盗女娼,无耻之尤,别的武功他们学不好,但迷香下毒,偷鸡摸狗,诱奸拐骗,这一类的功夫在江湖中却可算是首屈一指、独步天下的了!”

    李寻欢睁大眼睛望着他,道:“阁下难道也是七妙人其中之一么?”

    这怪人道:“七妙人中又有个最卑鄙无耻的人,就叫作……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妙郎君花蜂。”

    这怪人笑道:“错了一点,他的全名是‘黑心妙郎君’,此人不学无术,连采花都不大敢,只会勾引良家妇女骗财骗色,但若论起下毒的功夫来,有时连那位五毒极乐童子都要逊他一筹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阁下对此人倒清楚得很。”

    这怪人笑嘻嘻道:“我当然对他清楚得很,因为我就是他,他就是我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长长吸了口气,这才真的怔住了。

    花蜂大笑道:“阁下很奇怪吗?妙郎君怎会是个大肉球?”

    李寻欢叹道:“阁下这样的人若也能勾引良家妇女,那些女人只怕是瞎子。”

    花蜂道:“你又错了,我勾引的人非但不是瞎子,而且每个人眼睛都美得很,只不过一个人若被斩断了腿关在地窖里,每天只喂他吃一碗不加盐的猪油拌饭,他就算是潘安,几年后也要变成肉球了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皱眉道:“这难道是‘紫面二郎’夫妇下的毒手?”

    花蜂沉吟了半晌,笑道:“他刚才讲了个故事给你听,现在我也讲一个,只不过我这故事比他曲折、有趣多了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哦?”

    花蜂道:“那年我运气不好,鬼迷了眼,竟去勾引大胡子的老婆,更倒霉的是,居然还弄出了个孩子来,所以她就非跟我跑不可了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讶然道:“原来紫面二郎说的那人就是你,他就是替你背黑锅的。”

    花蜂道:“他只说错了一点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哦?”

    花蜂道:“我并没有将她带出来的珠宝拐走,就算我这么想,也不行,因为这女人比鬼还精,我根本就没机会下手。”

    他叹了口气,接着道:“可是那时大胡子已发觉了此事,追踪甚急,我这人胆子最小,就想找个人来替我背黑锅,所以我就要小蔷薇去勾引紫面二郎,她本来不肯,说他的脸不白,到后来才总算被我说动了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原来你两人竟是串通好的。”

    花蜂道:“那时我若索性将计就计,甩手一走,倒也没事了,可是小蔷薇从大胡子那里卷带出的珠宝实在不少,我又舍不得,所以我就跟她约好,等到这件事稍为平静些的时候,我再来找她,将紫面二郎踢开。”

    他又叹了口气,才接着道:“但我却忘了天下没有不变心的女人,她跟紫面二郎朝夕相处,居然动了真情,等我再来找她时,他们两人竟一起动手,将我击倒,又斩断我两条腿,让我受了十几年的活罪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皱眉道:“她为何不索性杀了你?”

    花蜂苦笑道:“我若了解女人的心,也就不会变成这样子了。”

    这次他叹气叹得更长,接着道:“以前我总以为自己很了解女人,所以才会有这种报应,一个男人若以为自己了解女人,他无论受什么罪都是活该的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也叹息了一声,道:“这故事的确比方才那故事有趣多了。”

    花蜂道:“最有趣的一件事你还未听到哩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哦!”

    花蜂道:“你中了我的毒,非但用不了力,而且三个时辰之内,就非死不可,所以我现在绝不杀你,让你坐在这里慢慢享受等死的滋味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淡淡道:“这倒用不着,等死的滋味,我也享受过许多次了。”

    花蜂狞笑道:“但我却可以保证这必定是最后一次!”

    李寻欢笑了笑,道:“既是如此,阁下就请便吧,只不过……外面风雪交加,冰雪遍地,阁下这样子,能走得远么?”

    花蜂道:“这倒不劳阁下费心,没有腿的人,也可以骑马的,我已听到外面的马嘶,而且中气很足,想必是几匹好马。”

    他大笑着往外面爬了出去,还挥着手笑道:“再见再见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也微笑道:“慢走慢走,恕在下不能远送了,实在抱歉得很。”

    外面马嘶不绝,蹄声渐渐远去。

    李寻欢静静地坐在那里,望着桌子上的酒壶。

    一壶酒已空了,另一壶还有酒。

    李寻欢拿起酒壶嗅了嗅,又尝了一口,喃喃道:“果然是无色无味,此君下毒的本事的确不错。”

    他又喝了一大口,闭起眼睛道:“这酒也的确不错,喝一杯是死,喝一壶也是死,我为何不多喝些,也免得糟蹋了如此好酒。”

    他竟真的将一壶毒酒全都喝了下去,又喃喃道:“李寻欢呀李寻欢,你早就该死的,死又何妨?但至少你总不能死在厨房里,和这些人死在一起呀。”

    于是他就挣扎着站起来,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。

    雪地上蹄印交错,直奔东南。

    李寻欢选了一块最干净的雪地,盘膝坐了下来,又自怀中摸出那个还没有刻好的人像。

    这人像已稍具轮廓了,一双眼睛似乎正在凝注着李寻欢,眉梢眼角,似乎带着淡淡的忧郁。

    李寻欢凄然一笑,道:“你何必看着我,我只不过是个不可救药的浪子、酒鬼,你嫁给啸云是对的,错的只是我。”

    他用力去刻,想完成这人像。

    可是他的手已不稳,已全无力气,锋利的刀竟连木头都刻不动了。

    天气幽暗,穹苍低垂,又在下雪。

    李寻欢伏在雪地上不停地咳嗽,每一声咳嗽都仿佛是在呼唤。

    “诗音、诗音……”

    诗音听得到么?

    诗音绝不会听到的,但却有人听到了。

    虬髯大汉背负着李寻欢,在雪地上追踪着蹄印狂奔。

    “只有在两个时辰内,找到一个双腿被斩断,就像肉球般的人,我也许还有一线生机。因为下毒的人必有解药。”

    这是李寻欢所能说出的最后一句话。

    虬髯大汉几乎将每一分潜力都使了出来,眼泪已在他眼眶下凝结成冰粒,寒风迎面刮来,就像是刀。

    忽然间,寒风中传来一声惨叫。

    虬髯大汉面色变了,微一迟疑,全力向惨呼传来的方向奔了过去,他首先发现积雪的松林外倒着一匹马。

    他蹿入雪林,整个人就忽然僵硬。

    他总算找到妙郎君花蜂了,可是他找到的却只是花蜂的尸体!

    花蜂的人已变得像是个刺猬,身上钉满了各式各样的暗器,有飞镖,有袖箭,有银针、五芒珠、毒蒺藜……

    虬髯大汉面上也不禁露出伤感之色,这人的遭遇实在太惨,他被人锯断了两条腿,又被人像猪一般囚禁了十余年,到最后还被人当成个活靶子。

    但想到这人一死,李寻欢只怕也要陪着他死,虬髯大汉的伤心立刻就变为了悲愤,嗄声道:“就是这人?”

    他还抱着万一的希望,希望死的这人并不是李寻欢要找的人,但李寻欢却叹息了一声,道:“错不了的。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咬了咬牙,脱下身上的皮袄,铺在树下,再扶着李寻欢坐了下来,勉强笑道:“解药也许就在他身上,他一死反而省事了,我去找找看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也勉强一笑,道:“小心些,暗器大多有毒,千万莫要割破了手。”

    他自己已命在俄顷,却还是一心惦记着别人的安危。

    虬髯大汉只觉胸中一阵热血上涌,勉强咽下了已快夺眶而出的热泪,一步蹿到花蜂的尸身前。

    只见他蹲在那边,匆忙地搜索着,但过了半晌,两只手就停顿了下来,却久久无法站起。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没有?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喉头更咽,已说不出话。

    李寻欢淡淡一笑,道:“我早就知道我绝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,他被人囚禁了十余年,身上怎么会还带着解药呢?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握紧拳头,打着自己的脑袋,喃喃道:“我若知道是谁杀了他,就有希望了,他的解药也许就是被那人搜走的!”

    李寻欢闭起眼睛,满面俱是空虚落寞之色,道:“也许是的,也许不是……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道:“可是他中的这些暗器都是极常见的,江湖中人人都可能用这些器,五芒珠虽本是方外人用的,但近年来也已流俗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嗯。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道:“他身上中了这么多暗器,显然不是一个人下的手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嗯。”

    他呼吸沉重,竟似已睡着了,对别人的安危,他虽然念念于怀,对自己的生死,他却全未放在心里。

    虬髯大汉还在不停地敲打着自己的手,忽然跳了起来,大喜道:“我知道下手的人是谁了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哦?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奔到李寻欢面前,道:“下手的人只是一个人,这十三种暗器全是他一个人发出来的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哦?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道:“他中的这十三种暗器,无论任何一种都可以置他死命,但那人却硬要将十三种暗器都钉在他身上才过瘾,这种残酷毒辣的疯子,江湖中哪里还找得出第二个?”

    李寻欢叹了口气,道:“不错,只有一个,就是千手罗刹!妙郎君到头来还是要死在女人手里!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拍手道:“对了,除了千手罗刹外,别人也无法将十三种暗器同时发出来……”

    他忽然顿住语声,瞪着李寻欢,道:“你早就看出来了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嘴角泛起一丝苦笑,道:“看出来又有什么用呢?千手罗刹行踪飘忽,早已不知走到哪里去了,我们反正是找不着的。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厉声道:“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她……”

    李寻欢摇了摇头,道:“不必找了,你只要找些酒给我喝,让我陶然而死,我已经很感激你,我现在已很累……非常累,只想好好地休息休息。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扑地跪了下来,热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,嗄声道:“少爷,我知道你已很累了,这些年来,你从来也没有一天快乐过,悲伤和愁苦,的确比任何事都容易使人觉得劳累。”

    他忽然紧紧握起李寻欢的肩头,大声道:“但少爷你绝不能死,你一定要振作起来,你若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,死后还要背负着浪子、酒鬼的恶名,老爷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的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紧紧闭着眼睛,眼角的泪珠已凝成冰珠。

    但他嘴角还是带着微笑,道:“浪子、酒鬼,也没有什么不好,那总比那些伪君子、假道学好得多了,是吗?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满面热泪,嘶声道:“可是……可是少爷你本该是天下最有作为的人,你的好处谁也比不上,你为何定要如此自暴自弃,自伤自苦,为了林诗音那女人,这值得吗?”

    李寻欢目中忽然射出了光芒,怒道:“住口!你竟然叫她的名字?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垂下了头,黯然道:“是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瞪了他半晌,又阖起眼睛,叹道:“好,你要找,我们就去找吧,可是天地茫茫,我们剩下的时候已不多了,你要到哪里去找?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一跃而起,展颜道:“皇天不负苦心人,我们一定找得到的。”

    他刚想背负起李寻欢,突然间,树上有片积雪落了下来,掉在他身上,他随手一拂,忽然发现这片积雪上竟凝结着血花!

    积雪的枯枝上,竟还有个人。

    一个死人!一个赤裸裸的死人!女人!

    她被人塞在树桠里,全身已冻得僵硬,一支短矛插入了她丰满的胸膛,将她钉在树上!

    李寻欢他们只注意到雪地上花蜂的尸体,全没有留意到她,虬髯大汉双臂一振,苍鹰般扑了上去,将她卸了下来。

    只见她脸上已结着一层冰霜,看来就像是透明的,使人完全看不出她的年纪,只能看出她生前是个很美的女人。

    李寻欢惨然一笑,道:“我们果然找到她了,这只怕也算皇天不负苦心人吧。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紧握着双拳,恨恨道:“千手罗刹虽然毒辣,但这人杀了她后,为何还要剥光她衣服……”

    李寻欢叹道:“这只怪她穿的衣服太值钱了。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眼睛一亮,道:“不错,据说千手罗刹最重衣着,她身上穿的衣服,都是以金丝织成的,还缀着明珠、美玉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苦笑道:“鹿角若无茸,羚羊若无角,也不会死于猎人之手了。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道:“但这人杀她,本是为了金丝甲,他得到了金丝甲这么样的武林异宝,还不肯放过一件衣服,如此贪心的人,世上只怕也不会有第二个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不错,只有一个……”

    这次虬髯大汉却抢着道:“棺材里伸手,死要钱……”

    李寻欢笑了笑,道:“你再拔起她身上这根短矛看看。”

    这只短矛制作极精,上面还镶着块翡翠。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施耀先视钱如命,杀了人后连衣服都要剥走,他会舍得将如此值钱的短矛留下么?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皱眉道:“江湖中用如此华贵兵刃的人本就不多,这莫非是那败家子‘花花大少’潘小安留下来的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一点也不错,这正是他们两人一起动的手。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道:“这两人一个爱财如命,一个挥金如土,完全是水火不同炉,又怎会凑在一起的呢?”

    李寻欢笑道:“潘大少是有名的派头奇大,衣、食、住、行,样样都要讲究,施耀先跟着他走,不但白吃白喝,还可以跟着充充大爷,这种便宜事,施耀先怎会不做?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一拍巴掌,展颜道:“这就好办了,在这么冷的天气里,潘大少绝不肯骑在马上挨冻,更不会走路了,他一定要坐车,只要坐车,我们就追得上!”

    林外雪地上果然还可隐隐辨出车辙马蹄。车轮之间,竟有八尺,他们乘的显然是辆很宽敞的大车。

    这种车子虽舒服,却不会走得太快。

    虬髯大汉精神一振,放足狂奔,这次他追踪就容易多了,只需沿着大道而行,因为八尺宽的大车绝对走不上僻道。

    这时天色已暗了下来,道上全无人踪。

    虬髯大汉施开身法,奔行了顿饭工夫,他身上虽然背负着一个人,但步履仍极轻健,谁也想不到有如此轻功的人竟会为人奴仆,而且,轻功如此高明的人,也绝不会是江湖的无名之辈。

    又奔行了片刻,他忽然发现前面的路上积雪平整如镜,最少已有两三个时辰没有人走过了。

    那大车怎会忽然失踪了呢?

    虬髯大汉怔了半晌,又折了回去。这次他已走得慢些,而且分外留意,折回了半里路后,他就发现大车的车辙半途拐入了一条岔路。

    方才他没有留意这条岔路,因为这路两旁,古柏森森,还有石翁仲,显然是通向一个富贵人家的陵墓。

    他实在想不到大车会拐入这条墓道死路上来的。

    这果然是条死路!

    大车就停在巨大的石陵墓前,拉车的马已不见了,三个穿着羊皮袄的大汉,也都倒毙在雪地上。

    车厢里斜斜躺着一个身穿重裘,面色惨白,年纪虽已有四十左右,但胡子却刮得干干净净的中年人。

    只要看他手上戴着的那价值不菲的翡翠扳指,就知道此人必定就是“金玉堂”的败家子潘大少。

    他身旁还有两个妙龄少女的尸身,也和潘大少一样,都是被人以重手法点了死穴,车旁的三人却是被掌力震伤内腑而死的。

    这又是谁下的毒手?

    虬髯大汉皱眉道:“莫非是施耀先……”

    他话未说完,又发现陵墓石碑旁也倒毙着一个人的尸身:头上光秃秃的全无寸发,仰面倒卧在冰雪上,两只手却还紧紧地抓着,像是临死前还想抓紧一样东西,却什么也没抓住。

    这正是施耀先,但却再也无法自棺材里伸出手来要钱了。

    李寻欢忽然叹道:“一个人狂嫖滥赌都没关系,可千万不能交错朋友,否则就难免要和潘大少一样,死了还不知是谁下的手。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道:“少爷你……你难道说他是被施耀先害死的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你看他面色如此安详,显然是正在美人怀中享福时,就糊里糊涂被人点了死穴,这车里只有他和施耀先,除了施耀先之外,还有谁能下手。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道:“可是……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可是除了他之外,别的人面上都带着惊骇之色,显然到临死还不相信施耀先会下这毒手的,尤其是这两个女子,她们生前说不定还和施耀先有过缠绵,更不相信施耀先会杀她们。”

    他叹了口气,摇着头道:“此人重利轻红颜,竟不懂红颜实比黄金可爱得多。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道:“据说施耀先指上的功力在山西首屈一指,原本就有‘一指追魂’的盛誉,这的确像是他下的手,可是……”

    李寻欢忽又道:“施耀先将潘大少当冤家的吃了也不知有多久了,这次潘大少想要金丝甲,施耀先吃人嘴软,也不能说不行,但金丝甲却又实在诱人,施耀先心一黑,索性就一劳永逸,下了毒手。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的话头已被打断了两次,这次他等了半晌,直等到李寻欢不再说话,他才说道:“可是施耀先现在也死了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笑了笑,道:“杀人者人恒杀之。施耀先杀人的时候,说不定就有个爱管闲事的人正在这陵墓上看着,也许施耀先发现他后,就想也将他杀了灭口,谁知杀人不成,反被人杀了!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皱眉道:“施耀先武功不弱,是谁杀了他呢?”

    他走上陵墓前的石级,就发现施耀先身上也没有什么别的伤痕,只有咽喉上多了一个洞!

    是用一柄并不锋利的剑刺穿的洞!

    李寻欢伏在虬髯大汉的肩头,两人凝注了半晌,一起长长吐出了口气,嘴角竟似露出了笑容,齐声道:“原来是他!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笑道:“飞少爷的剑比飞还快,这就难怪施耀先招架不住了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闭上眼睛,微笑着道:“很好,很好,实在太好了,金丝甲到了他手上,还是物得其主,看来那梅花盗是快倒霉了。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道:“我们去找飞少爷,他一定不会走远的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笑道:“你去找他有什么用?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道:“解药……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花蜂身上当真有解药,真被千手罗刹搜去了又被施耀先劫走,那么,现在就一定还在施耀先身上,阿飞他绝不会妄取别人东西的,他只带走那金丝甲,只不过他认为金丝甲应该是我的。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望了望那两个少女戴着的珠翠,又望了望潘大少手上的巨大翡翠扳指,叹道:“不错,就算遍地都是金钱,飞少爷也不会妄取一文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所以,解药若不在施耀先身上,我们找阿飞也没有用。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手指颤抖着,开始去搜施耀先的身子,他实在很紧张,因为这已是最后的一线希望!

    虬髯大汉将尸体都搬了下来,扶着李寻欢坐入马车。

    车厢的板壁上,竟也有两行用剑尖划出来的字:

    我为你复了仇,

    我骑走了你的马!

    李寻欢笑道:“我本来还断定可能是他,但现在却可以断定了,只有他才是连死人的便宜都不肯占的。”

    他微笑着又道:“这孩子实在可爱,只恨我……”

    他并没有说完这句话,但虬髯大汉已知道他本来是想说什么的,想来解药并不在施耀先身上。

    他只恨此后再也见不到这可爱的少年了!

    虬髯大汉似乎再也支持不住,已快倒下。

    李寻欢微笑道:“你用不着为我难受,死,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可怕,现在我除了身上没力气之外,心里反而平静得只想喝杯酒。”

    第六章醉乡遇救星

    虬髯大汉忽然跳起来,将身上的衣裳全都脱下来,铁一般的胸膛迎着冰雪和寒风,将车轭背在身上。

    他竟像是一匹马似的将这大车拉着狂奔而去。

    李寻欢并没有阻止,因为他知道他满怀的悲痛需要发泄,但车门关起时,李寻欢也不禁流下了眼泪。

    地上积雪已化为坚冰,车轮在冰上滚动,虬髯大汉并不需要花很大力气,马车已疾驰如飞。

    半个时辰后,他们已到了牛家庄。

    牛家庄是个很繁荣的小镇,这时天色还未全黑,雪已住了,街道两旁的店家都有人拿着扫把出来扫自己门前的积雪。

    大家忽然看到一条精赤着上身的大汉,拉着辆马车狂奔而来,当真吃了一惊,有的人抛下扫把就跑。

    镇上自然有酒铺,但飞驰的马车到了酒铺前,骤然间停了下来,虬髯大汉霹雳般狂吼一声,用力往后面一靠,只听“砰”的一声,车厢已被撞破个大洞,他一双脚仍收势不住,却已钉入雪地里,地上的积雪,都被铲得飞激而起!

    小镇上的人哪里见到过如此神力,都已骇呆了。

    酒铺里的客人看到这煞神般的大汉走了进来,也骇得溜走了一大半,虬髯大汉将三条板凳并在一起,又竖起张桌子靠在后面,再铺上潘大少的狐裘,才将李寻欢抱了进来,让他能坐得很舒服。

    李寻欢面上已全无一丝血色,连嘴唇都已发青,无论谁都可以看出他身患重病。快要死的病人居然还来喝酒,这酒铺开了二十多年,却还没有见过这种客人,连掌柜的带伙计全都在发愣。

    虬髯大汉一拍桌子,大吼道:“拿酒来,要最好的酒!掺了一分水就要你们脑袋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望着他,良久良久,忽然一笑,道:“二十年来,你今天才算有几分‘铁甲金刚’的豪气!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身子一震,似乎被“铁甲金刚”这名字震惊了,但他瞬即仰首大笑起来,道:“想不到少爷居然还记得这名字,我却已忘怀了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你……你今天也破例喝杯酒吧。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道:“好,今天少爷你喝多少,我就喝多少!”

    李寻欢也仰天大笑道:“能令你破戒喝酒,我也算不虚此生了!”

    别人见到他们如此大笑,又都瞪大了眼睛偷偷来看,谁也想不通一个将死的病人还有什么好开心的。

    送来的酒虽非上品,但却果然没有掺水。

    虬髯大汉举杯道:“少爷,恕我放肆,我敬你一杯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一饮而尽,但手已拿不稳酒杯,酒已溅了出来,他一面咳嗽着,一面去擦溅在身上的酒,一面笑着道:“我从未糟蹋过一滴酒,想不到今日也……”

    他忽又大笑道:“这衣服陪了我多年,其实我也该请他喝一杯了,来来来,衣服兄,多承你为我御寒蔽体,我敬你一杯。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刚替他倒了一杯酒,他竟全都倒在自己衣服上。

    掌柜的和店伙面面相觑,暗道:“原来这人不但有病,还是个疯子。”

    两人你一杯、我一杯地喝个不停,李寻欢要用两只手紧握着酒杯,才能勉强将一杯酒送进嘴里。

    虬髯大汉忽然一拍桌子,大呼道:“人生每多不平事,但愿长醉不复醒。我好恨呀,好恨!”

    李寻欢皱眉道:“今日你我应该开心才是,说什么不平事,说什么不复醒,人生得意须尽欢,莫使金樽空对月!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狂笑道:“好一个人生得意须尽欢!少爷,我再敬你一杯。”

    凄厉的笑声,震得隔壁一张桌上的酒都溅了出来,但笑声未绝,他又已扑倒在桌上,痛哭失声。

    李寻欢面上也不禁露出黯然之色,唏嘘道:“这二十年来,若非有你,我……我只怕已无法度过,我虽然知道你的苦心,还是觉得委屈了你,此后但愿你能重振昔年的雄风,那么我虽……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忽又跳起来,大笑道:“少爷你怎地也说起这些扫兴的话来了,当浮一大白。”

    他们忽哭忽笑,又哭又笑。

    店掌柜的和伙计又对望了一眼,暗道:“原来两人都是疯子。”

    就在这时,忽见一个人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,扑倒在柜台上,嗄声道:“酒,酒,快拿酒来。”

    看他的神情,就像是若喝不到酒立刻就要渴死了。

    掌柜的皱起眉头,暗道:“又来了一个疯子。”

    只见这人穿着件已洗得发白的蓝袍,袖子上胸口上,却又沾满了油腻,一双手的指甲里也全是泥污,虽然戴着顶文士方巾,但头发却乱草般露在外面,一张脸又黄又瘦,看来就像是个穷酸秀才。

    伙计皱着眉为他端了壶酒来。

    这穷酸秀才也不用酒杯,如长鲸吸水般,对着壶嘴就将一壶酒喝下去大半,但忽又全都喷了出来,跳脚道:“这也能算酒么?这简直是醋,而且还是掺了水的醋……”

    那店伙横着眼道:“小店里并非没有好酒,只不过……”

    穷酸秀才怒道:“你只当大爷没有银子买酒么,喏,拿去!”

    他随手一抛,竟抛出五十两的官宝。

    大多数妓女和店伙的脸色,一直都是随着银子的多少而改变的,这店伙也不例外,于是好酒立刻来了。

    穷酸秀才还是来不及用酒杯,嘴对嘴的就将一壶酒全喝了下去,眯着眼坐在那里,就像是一口气忽然喘不过来了,连动都不动,别人只道他酒喝得太急,忽然抽了筋,李寻欢却知道他这只不过在那里品味。

    过了半晌,才见他将这口气长长透了出来,眼睛也亮了,脸上也有了光彩,喃喃地道:“酒虽然不好,但在这种地方,也只好马虎些了。”

    那店伙赔笑,哈着腰道:“这坛酒小店已藏了十几年,一直都舍不得拿出来。”

    穷酸秀才忽然一拍桌子,大声道:“难怪酒味太淡,原来藏得太久,快找一坛新酿的新酒兑下去,不多不少,只能兑三成,再弄几碟小菜来下酒。”

    店伙道:“不知你老要点些什么菜?”

    穷酸秀才道:“我老人家知道你们这种地方也弄不出什么好东西来,宰一只凤鸡,再找些嫩姜来炒鸭肠子,也就对付了,但姜一定要嫩,凤鸡的毛要去得干净。”

    这人虽然又穷又酸,但吃喝起来却一点也不含糊,李寻欢愈看愈觉得此人有趣,若在平时,少不得要和他萍水相交,痛饮一番,但此番他已随时随刻都可能倒下去,又何苦再连累别人。

    那穷酸秀才更是旁若无人,酒到杯干。

    他眼睛除了酒之外,似乎再也瞧不见别的。

    就在这时,突听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,骤然停在门外,这穷酸秀才的脸色,竟也有些变了。

    他站起来就想走,但望了望桌上的酒,又坐了下去,连喝了三杯,夹了块鸭肠慢慢咀嚼,悠然道:“醉乡路常至,他处不堪行……”

    只听一人大吼道:“好个酒鬼,你还想到哪里去?”

    另一人道:“我早就知道只有在酒铺里才找得到他。”

    喝声中,五六个人一起冲了进来,将穷酸秀才围住。这几人劲装急服,佩刀挂剑,看来身手都不太弱。

    一人瘦削颀长,手里提着马鞭,指着穷酸秀才的鼻子道:“得人钱财,与人消灾,你拿了咱们的诊金,不替咱们治病,却逃出来喝酒了,这算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穷酸秀才咧嘴一笑,道:“这意思各位难道还不懂么?只不过是酒瘾大发而已,梅二先生酒瘾发作时,就算天塌下来也得先喝了酒再说,哪有心情为别人治病?”

    一个麻面大汉道:“赵老大,你听见没有,我早就知道这酒鬼不是个东西,只要银子到手,立刻就六亲不认了。”

    颀长大汉怒道:“这酒鬼的毛病谁不知道,但老四的病却非他不可,病急乱投医,你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法子?”

    李寻欢本当这些人是来寻仇的,听了他们的话,才知道这位梅二先生原来是个江湖郎中,光拿银子不治病的。

    这些人来势汹汹,大嚷大叫,他却还是稳如泰山,坐在那里左一杯、右一杯地喝了起来。

    赵老大掌中马鞭一扬,“唰”地将他面前酒壶卷飞了出去,厉声道:“闲话少说,现在咱们既已找着了你,你就乖乖跟咱们回去治病吧,只要能将老四的病治好,包你有酒喝。”

    那位梅二先生望着被摔得粉碎的酒壶,长长叹了口气,道:“你们既然知道梅二先生的脾气,就该知道梅二先生生平有三不治。”

    赵老大道:“哪三不治?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道:“第一,诊金不先付,不治;付少了一分,也不治。”

    麻面大汉怒道:“咱们几时少了你一分银子?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道:“第二,礼貌不周、言语失敬的,不治。第三,强盗小偷、杀人越货的,更是万万不治了。”

    他又叹了口气,摇着头道:“你们将这两条全都犯了,还想梅二先生替你们治病,这岂非是在痴人说梦,缘木求鱼。”

    那几条大汉脖子都气粗了,怒吼道:“不治就要你的命。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道:“要命也不治!”

    麻面大汉反手一掌,将他连人带凳子都打得滚出七八尺开外,伏在地上,顺着嘴角直流血。

    李寻欢看他如此镇定,本当他是位深藏不露的风尘异人,如今才知道他一张嘴虽硬,一双手却不硬。

    赵老大“嗖”地拔出了腰刀,厉声道:“你嘴里若敢再说半个不字,大爷就先卸下你一条膀子再说。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捂着脸,道:“说不治就不治,梅二先生还会怕了你们这群毛贼么?”

    赵老大怒吼一声,就想扑过去。

    虬髯大汉忽然一拍桌子,厉声喝道:“这里是喝酒的地方,不喝酒的全给我滚出去!”

    这一声大喝就仿佛晴空中打下个霹雳,赵老大吓了一跳,不由自主倒退半步,瞪着他道:“你是什么东西,敢来管大爷的闲事?”

    李寻欢微微一笑,道:“滚出去无趣,叫他们爬出去吧。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喝道:“少爷叫你们爬出去,听见没有?”

    赵老大见到这两人一个已病得有气无力,一个已醉得眼睛发直,他胆子立刻又壮了,狞笑道:“你们既然不知趣,大爷就拿你们开刀也好!”

    刀光一闪,他掌中刀竟向李寻欢直劈了下去。

    虬髯大汉皱了皱眉,一伸手,就去架刀。

    他似已醉糊涂了,竟以自己的膀子去架锋利的刀锋,掌柜的不禁惊呼出声,以为这一刀劈下,他这条手臂就要血淋淋地被砍下来。

    谁知一刀砍下后,手臂仍是好生生的纹风未动,刀却被震得脱手飞出,连赵老大的身子都被震得站不稳了,踉跄后退,失声惊呼道:“这小子身上竟有金钟罩、铁布衫的横练功夫,咱们只怕是遇见鬼了!”

    麻子的脸色也变了,赔笑道:“朋友高姓大名,请赐个万儿,咱们不打不相识,日后也好交个朋友。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冷冷道:“凭你也配和我交朋友?滚!”

    赵老大跳起来,吼道:“朋友莫要欺人太甚,需知咱们黄河七蛟也不是好惹的,若是……”

    他话还未说完,那麻子忽然将他拉到一旁,悄悄说了几句话,一面说,一面偷偷去瞧李寻欢酒杯旁的小刀。

    赵老大脸上更全无丝毫血色,嗄声道:“不会是他吧?”

    麻子悄悄道:“不是他是谁?半个月以前,我就听龙神庙的老乌龟说他又已入关了,老乌龟多年前就见过他了,绝不会看错的。”

    赵老大道:“但这病鬼……”

    麻子道:“此人吃喝嫖赌,样样精通,身体一向不好,可是他的刀……”

    提到这柄刀,他连声音都变了,颤声道:“不防一万,只防万一。咱们什么人不好惹,何必惹到他头上去。”

    赵老大苦笑道:“我若早知道他在这里,就算拿把刀架在我脖子上,我都不进来的。”

    他干咳两声,赔笑躬身道:“小人们有眼无珠,不认得你老人家,打扰了你老人家的酒兴,小人们该死,这就滚出去了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也不知听见他说的话没有,又开始喝酒,开始咳嗽,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。

    老虎般闯进来的大汉们,此刻已像狗似的夹着尾巴逃出去了。那位梅二先生这才慢吞吞地爬了进来,居然也不去向李寻欢他们道谢,一屁股坐到凳子上,又不停地拍着桌子,瞪着眼道:“酒,酒,快拿酒来。”

    那店伙揉着眼睛,简直不相信方才被人打得满地乱爬的人就是他。

    酒铺里的人早已都溜光了,只剩下他们三个人,把酒一杯杯往嘴里倒,酒喝得愈多,话反而愈少。

    李寻欢望着窗外的天色,忽然笑道:“酒之一物真奇妙,你愈不想喝醉的时候,醉得愈快;到了想喝醉的时候,反而醉不了。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忽也仰天打了个哈哈,道:“一醉解千愁,醉死胜封侯,只可惜有些人虽想醉死,老天却偏偏不让他死得如此舒服。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皱了皱眉,梅二先生竟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,直着眼望着李寻欢,悠然道:“阁下可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么?”

    李寻欢淡淡笑道:“活不长了。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道:“知道活不长了,还不快去准备后事,还要来喝酒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生死等闲事耳,怎可为了这种事而耽误喝酒?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拊掌大笑道:“不错不错,生死事小,喝酒事大,阁下此言,实得我心。”

    他忽又瞪起眼睛,瞪着李寻欢道:“阁下想必已知道我是谁了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还未识荆。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道:“你真的不认得我?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忍不住道:“不认得就不认得,啰唆什么?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也不睬他,还是瞪着李寻欢道:“如此说来,你救我并非为了要我为你治病了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笑道:“阁下若要喝酒,不妨来共饮几杯;若要来治病,就请走远些吧,莫要耽误了我喝酒。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又瞬也不瞬地瞪了他很久,喃喃道:“好运气呀好运气,你遇见了我,当真是好运气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在下既无诊金可付,和强盗已差不多,阁下还是请回吧。”

    谁知梅二先生却摇头道:“不行不行,别人的病我不治,你这病我却非治不可,你若不要我治病,除非先杀了我。”

    方才别人要杀他,他也不肯治病,此刻却硬是非要替人治病不可,那店伙只恨不得赶快回家去蒙头大睡三天,再也莫要见到这三个疯子,只因老是再这么样折腾下去,他只怕也要被气疯了。

    虬髯大汉却已动容道:“你真能治得了他的病?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傲然道:“他这病除了梅二先生外,天下只怕谁也治不了。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跳起来一把揪着他衣襟,道:“你可知道他这是什么病?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眼睛一瞪,道:“我不知道谁知道,你以为花老六真能配得出那‘寒鸡散’么?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失声道:“‘寒鸡散’?他中的毒就是‘寒鸡散’?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傲然一笑,道:“除了梅家的‘寒鸡散’,世上还有什么毒能毒得死李寻欢?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又惊又喜,道:“花蜂的‘寒鸡散’是你配的?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大笑道:“除了我‘妙郎中’梅二先生外,还有谁能配得出‘寒鸡散’?看来你当真是孤陋寡闻,连这种事都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大喜道:“原来他就是‘七妙人’中的‘妙郎中’,原来毒药就是他配的,能配自然能解,少爷你有救了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苦笑道:“看来一个人想活固然艰苦,若要静静地死,也不容易。”

    马车又套上了马,冒雪急驰。

    但这次他们却另外雇了个赶车的,虬髯大汉留在车厢中一来是为了照顾李寻欢,再来也是为了监视这妙郎中。

    他显然还是不放心,不住问道:“你自己既能解毒,为何要去找别人?去找谁?去哪里?来得及么?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皱着眉道:“我找的不是别人,是梅先生,我家老大,他就在附近,你放心,梅二先生肯接手的病人,就死不了的。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道:“为何要去找他?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道:“因为‘寒鸡散’的解药在他那里,这理由你满意了么?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这才闭上嘴不说话了。

    梅二先生却反过来问他了,道:“你练的是金钟罩、铁布衫?还是十三太保横练?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瞪了他一眼,还是答道:“铁布衫。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摇着头笑道:“想不到世上还有人肯练这种笨功夫,除了能唬唬那些毛贼外,简直连一点用处也没有。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冷冷道:“笨功夫总比没功夫好。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居然也不生气,还是摇着头笑道:“据说练铁布衫一定要童子功,这牺牲未免太大了些,是吗?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道:“哼。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道:“据说近五十年来,只有一个人肯下苦功练这种笨功夫,据说此人叫‘铁甲金刚’铁传甲,但二十年前就被人一掌自舍身崖上震下去了,也不知死了没有,也许并没有死,还能坐着喝酒。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的嘴里就像是咬牢了个鸡爪,无论梅二先生怎么说,怎么问,他却再也不肯开口了。

    梅二先生也只好闭起眼睛,养起神来。

    谁知过了半晌,虬髯大汉又开始问他了,道:“据说‘七妙人’个个都是不大要脸的角色,但阁下看来却不像。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闭着眼道:“拿了人家的诊金,不替人家治病,这难道还要脸了?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笑道:“你若肯替那种人治病,才是真不要脸。拿钱和治病本来就是两回事,那种人的钱正是不拿白不拿的。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也笑了,道:“想不到你这人倒并不太笨。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叹道:“世人眼中的小人,固然未必全都是小人,世人眼中的君子,又有几个是真君子呢?”

    李寻欢斜倚在车座上,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,仿佛在听他们说话,又仿佛早已神游物外,一颗心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。

    人间的污秽,似乎已全都被雪花洗净,自车窗中望出去,天地一片银白,能活着,毕竟还是件好事。

    李寻欢心里又出现了一条人影。

    她穿着浅紫色的衣服,披着浅紫色的风氅,在一片银白中看来,就像是一朵清丽的紫罗兰。

    他记得她最喜欢雪,下雪的时候,她常常拉着他到积雪的院子里去,抛一团雪球在他身上,然后再娇笑着逃走,叫他去追她。

    他记得那天他带龙啸云回去的时候,也在下着雪,她正坐在梅林畔的亭子里,看梅花上的雪花。

    他记得那亭子的栏杆是红的,梅花也是红的,但她坐在栏杆上,梅花和栏杆仿佛全都失去了颜色。

    他当时没有见到龙啸云的表情,但后来他却可想象得到,龙啸云自然第一次看到她时,心神就已醉了。

    现在,那庭园是否仍依旧?她是否还时常坐在小亭的栏杆上,数梅花上的雪花,雪花下的梅花?

    李寻欢抬头向梅二先生一笑,道:“车上有酒,我们喝一杯吧。”

    雪,时落时停。

    车马在梅二先生的指挥下,转入了一条山脚下的小道,走到一座小桥前,就通不过去了。

    小桥上积雪如新,看不到人的足迹,只有一行黄犬的脚印,像一连串梅花似的洒在栏杆旁。

    虬髯大汉扶着李寻欢走过小桥,就望见梅树丛中,有三五石屋,红花白屋,风物宛如图画。

    梅林中隐隐有人声传来,走到近前,他们就见到一个峨服高冠的老人,正在指挥着两个童子洗树上的冰雪。

    虬髯大汉悄声道:“这就是梅大先生?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道:“除了这疯子,还会有谁用水来洗冰雪。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也不禁失笑道:“他难道不知道洗过之后,雪还是要落在树上,水也立刻就会结成冰的。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叹了口气,苦笑道:“他可以分辨出任何一幅画的真伪,可以配出最厉害的毒药和解药,但这种最简单的道理,他却永远也弄不懂的。”

    他们说话的声音传入梅林,那高冠老人回头看到了他们,就好像看到了讨债鬼似的,立刻大惊失色,撩起了衣襟,就往里面跑,一面还大呼着道:“快,快,快,快把厅里的字画全都藏起来,莫要又被这败家子看到了,偷出去换黄汤喝。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笑道:“老大你只管放心,今天我已找到了酒东,只不过特地带了两个朋友来……”

    他话未说完,梅大先生已用手蒙起眼睛,道:“我不要看你的朋友,你的朋友连一个好人也没有,只要看一眼,我至少就要倒三年的霉。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也跳了起来,大叫道:“好,你看不起我,我难道就不能交上个像样的朋友么?好好好,李探花,他既然不识抬举,咱们就走吧!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着急地问:“解药未得,怎么能走呢?”

    谁知梅大先生这次反而回头走了过来,招手道:“慢走慢走,你说的可是一门七进士,父子三探花的小李探花么?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冷冷道:“你难道还认得第二个李探花不成?”

    梅大先生盯着李寻欢,道:“就是这位?”

    李寻欢微笑道:“不敢,在下正是李寻欢。”

    梅大先生上上下下望了他几眼,忽然一把拉住他的手,大笑道:“慕名二十年,不想今日终于见到你了,李兄呀,李兄,你可真真是想煞小弟也!”

    他前倨而后恭,忽然变得如此热情,李寻欢反而怔住了。

    梅大先生已一揖到地,道:“李郎休怪小弟方才失礼,只因我这兄弟实在太不成材,两年前带了个人回来,硬说是鉴定书画的方家,要我将藏画拿出来给他瞧瞧,谁知他们却用两卷白纸,换了我两幅曹不兴的精品跑了,害得我三个月睡不着觉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失笑道:“梅大先生也休要怪他,酒瘾发作时若无钱打酒,那滋味的确不好受。”

    梅大先生笑道:“如此说来,李兄想必也是此道中人了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笑道:“天子呼来不上船,自道臣是酒中仙。”

    梅大先生笑道:“好好好,骑鹤,先莫洗梅花,快去将那两坛已藏了二十年的竹叶青取出,请李探花品尝品尝。”

    他含笑揖客,又道:“好花赠佳人,好酒待名士。在下这两坛酒窖藏二十年,为的就是要留着款待李兄这样的大名士。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道:“这话倒不假,别的客人来,他莫说不肯以酒相待,简直连壶醋都没有,只不过,李兄此来,却并非来喝酒的。”

    梅大先生只瞧了李寻欢一眼,就笑道:“寒鸡之毒,只不过是小事一件而已,李兄只管开怀畅饮,这件事在下自有安排的。”

    草堂中自然精雅,窖藏二十年的竹叶青也极香冽。

    酒过三巡,梅大先生忽然道:“据说大内所藏的《清明上河图》亦为赝品,真迹却在尊府,此话不知是真是假?”

    李寻欢这才知道他殷勤待客,其意在此,笑道:“这话倒也不假。”

    梅大先生大喜道:“李兄若肯将之借来一观,在下感激不尽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梅大先生既然有意,在下岂有不肯之理,只可惜,在下也是个败家子,十年前便已将家财荡尽,连这幅画也早已送人了。”

    梅大先生坐在那里,连动都不会动了,看来就像是被人用棍子在头上重重敲了一下,嘴里不住喃喃道:“可惜,可惜,可惜……”

    他一连说了几声可惜,忽然站起来,走了进去,大声道:“骑鹤,快将剩下的酒再藏起来,李探花已喝够了。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皱眉道:“没有《清明上河图》,就没有酒喝了么?”

    梅大先生冷冷道:“我这酒本来就不是请人喝的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非但不生气,反而笑了,他觉得这人虽然又孤僻又小气,但率性天真,至少不是个伪君子。

    虬髯大汉却已沉不住气,跳起来大喝道:“没有《清明上河图》,连解药也没有了么?”

    这一声大喝,震得屋顶都几乎飞了起来。

    梅大先生却是面不改色,冷冷道:“连酒都没有了,哪有什么解药?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勃然大怒,似乎就想扑过去。

    李寻欢却拦住了他,淡淡道:“梅大先生与我们素不相识,本来就不是定要将解药送给我们的,我已叨扰了人家的美酒,怎可再对主人无礼。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嗄声道:“可是少爷你……你……”

    李寻欢挥了挥手,长揖笑道:“恨未逢君有尽时,在下等就此别过。”

    谁知梅大先生反而又走了回来,道:“你不要解药了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物各有主,在下从来不愿强求。”

    梅大先生道:“你可知道若没有解药,你的命也没有了么?”

    李寻欢微笑道:“生死有命,在下倒也从未放在心上。”

    梅大先生瞪了他半晌,喃喃道:“不错不错,连《清明上河图》都舍得送人,何况自己的性命?这样的人倒也天下少有,天下少有……”

    他忽又大声道:“骑鹤,再把酒端出来。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又惊又喜,道:“解药呢?”

    梅大先生瞪了他一眼,冷冷道:“有了酒,还会没有解药?”

    第七章误伤故人子

    李寻欢喝了酒,解药的药力发动得更快,还不到六个时辰,李寻欢已觉得体力渐渐恢复了过来。

    这时天刚破晓,虬髯大汉虽熬了一夜,但人逢喜事精神爽,只不过酒喝得太多了,头有些痛。

    梅二先生也用手捂住脑袋,喃喃道:“该死该死,天又亮了。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道:“天亮了有何不好?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叹道:“我喝酒就怕天亮,若是天不亮,我一直喝下去都没关系,但只要天一亮,就会立刻头疼,连酒也喝不下去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本在闭目养神,此刻笑了笑,道:“岂止阁下,喝酒的人只怕都有这毛病。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道:“既是如此,趁着天还未大亮,赶快再喝两杯吧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笑道:“你我如此牛饮,大先生见了只怕要心疼的。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道:“所以他早已躲去睡觉了!乐得眼不见,心不烦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喝了杯酒,又不停地咳嗽起来。

    梅二先生凝注着他,忽然问道:“你这咳嗽的毛病,已有多久了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好像已有十年了吧。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皱眉道:“如此说来,你还是莫要喝酒的好,久咳必伤肺,再喝酒只怕……”

    李寻欢笑道:“伤肺?我还有肺可伤么?我的肺早已烂光了。”

    他忽然顿住语声,目中精光闪动,沉声道:“此间只怕又有远客。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动容道:“三更半夜里来的绝不会是老大的客人,只怕又是来找我的。”

    其实他直到现在才听到屋外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,来的人似乎并不止一个,步履都很轻健。

    只听一人朗声道:“不知这里可是梅花草堂么?”

    过了半晌,就听得梅大先生的语声在前厅响起,道:“三更半夜闯来,是小偷还是强盗?”

    那人道:“在下等专程来访,不但非偷非盗,而且还有一份薄礼奉上。”

    梅大先生冷笑道:“三更半夜来送礼,显然更没有存好心,各位还是回去吧。”

    那人笑道:“既是如此,在下只好将这幅王摩诘的画带回去了。”

    梅大先生失声道:“王摩诘?”

    语未说完,门已开了。

    梅二先生皱眉道:“这几人先摸透老大的脾气,投其所好而来,必有所求,我们看看他们到底是哪一路的人马。”

    他并没有走出去,只将门推开一线,悄悄往外望。

    只见来的一共有三个人,一人只有三十多岁,短小精悍,目光炯炯,手里托着个长长的木匣子。

    第二人面如重枣,长髯过腹,披着件紫缎团花大氅,顾盼之间,睥睨自雄,显然是个惯于发号施令的人物。

    第三人却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,圆圆的脸,圆圆的眼睛,红斗篷上镶着白兔毛的边,看来就像是个粉妆玉琢的红孩儿。

    除了他之外,其余两人眉目间都带着忧郁焦急之色。

    那精悍汉子手托木匣,一进来就躬身笑道:“此画乃是敝主人重金购来,已经名家鉴定,确是真迹,请梅大先生过目。”

    梅大先生的眼睛早已盯在匣子上了,嘴里却道:“无功不受禄,你们要的是什么?”

    那人笑道:“在下等只求梅大先生指点一条明路,找到梅二先生。”

    梅大先生立刻松了口气,展颜笑道:“这倒容易。”

    他一把将匣子抢了过来,道:“老二,出来吧,有人来找你了。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叹了口气,摇头道:“好小子,有了王摩诘,连兄弟都不要了。”

    紫袍老人和精悍汉子见到梅二先生,都已喜动颜色,只有那红孩儿却直皱眉头,瞅着梅二先生道:“这人看来脏兮兮的,真会治病么?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嘻地一笑,道:“大病治不了,小病死不了,马马虎虎还过得去。”

    紫袍老人似乎也怕这孩子再乱说话,干咳一声,沉声道:“我等久闻阁下回春之妙手,是以特来相请阁下随我等一行,诊金无论多少,我们都可先付的。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笑道:“原来你连我的脾气都摸清楚了,但你不怕我跑了么?”

    紫袍老人沉着脸不说话,却已无异在说:“你跑不了的!”

    那短小汉子立刻赔笑道:“只要梅二先生肯去,除了应付的诊金外,在下等还另有重酬。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道:“除了诊金要先付之外,你可知道梅二先生还有三不治?强盗不治,小偷不治!”

    那短小汉子笑道:“在下巴英,虽是无名小卒,但这位秦孝仪秦老爷子在江湖中的侠名,梅二先生多少总该有些耳闻吧。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道:“秦孝仪?可是铁胆震八方秦孝仪?”

    巴英道:“好说,正是他老人家。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点了点头,道:“嗯,这人的名头倒的确不小,好,过几天你们再来吧,到时我若有空也许会跟你们去走这一趟。”

    话未说完,那红孩儿已跳了起来,大叫道:“这人好大的架子,我们跟他啰唆什么,把他架回去不就完了?!”

    巴英赶紧拉住了他,赔笑道:“若是病不急,过两天本无妨,可是病人受的伤实在太重,莫说迟几天,只怕连几个时辰都迟不得的。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道:“你们的病人要紧,我这里的病人难道就不要紧?”

    巴英道:“梅二先生这里也有位病人?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道:“不错,不将他的病治好,我绝不能走的。”

    巴英怔了怔,讷讷道:“但……但我们那边病的是秦老爷子的大少爷,也是当今少林馆座唯一的俗家弟子……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也跳了起来,道:“秦孝仪的儿子又怎样?少林和尚的徒弟又怎样,难道他的命就能比我这病人的命值钱么?”

    秦孝仪已是满面怒容,却说不出话。

    那红孩儿眼珠子一转,忽然道:“你这病人若是死了呢?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冷笑道:“他死了自然用不着我再治,只可惜他死不了的。”

    红孩儿嘻地一笑,道:“那倒未必。”

    他忽然一支箭似的蹿入了隔壁的屋子,身法之快,连屋里的虬髯大汉都吃了一惊,巴英望了秦孝仪一眼,两人居然都没有阻拦。

    红孩儿蹿到屋里,眼睛就瞪在李寻欢身上,大声道:“你就是那病人?”

    李寻欢笑了笑,道:“小兄弟,你难道想我快些死么?”

    红孩儿道:“一点也不错,你死了,那脏鬼才肯去替秦大哥治病!”

    他嘴里说着话,袖中已飞出三根很小的袖箭,直取李寻欢的面目和咽喉,不但奇快奇准,而且劲道十足。

    谁也想不到这看来十岁还不到的小孩子,竟是如此心黑手辣,若非李寻欢,换了别人只怕立刻就死在他的箭下。

    但李寻欢只一伸手,这三枝箭便已到了他手里,皱眉道:“小孩儿已如此狠毒,长大了那还得了。”

    红孩儿冷笑道:“你以为自己有了两手捉箭的功夫,就可来教训我了么!”

    他身子凌空一翻,手里已多了两柄精光四射的短剑,不等这两句话说完,已闪电般向李寻欢刺出了七招。

    这孩子不但出招快、变招快,而且出手之狠毒,就算多年的老江湖也要自愧不如,每一招出手,都好像和对方有着什么深仇大恨似的,恨不得一剑就将李寻欢刺出个大窟窿来。

    李寻欢叹道:“看来这孩子长大了又是个阴无极。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浓眉紧皱,道:“阴无极虽有‘血剑’之名,却还不肯妄杀无辜,但这孩子……”

    红孩儿冷笑道:“阴无极又算得了什么?我七岁时已杀过人了,他呢?”

    他见到李寻欢仍然坐在那里,但他连变了七八种毒辣的剑招,仍无法伤得了别人,下手更毒、更狠。

    李寻欢苦笑道:“不错,阴无极年幼时,只怕也没有他如此狠毒。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沉声道:“此子长大,必是武林中一个大祸害,不如……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我只是有些不忍。”

    红孩儿连攻一百招犹未得手,也知道今天遇见了难惹的人物,连眼睛都急红了,咬着牙道:“你们可知道我父母是谁么?只要你们敢伤我一根毫毛,他们不将你们乱刀分尸,大卸八块才怪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脸色一沉道:“如此说来,只准你杀人,别人却不能伤你?”

    红孩儿道:“只要你有这么大的胆子,杀了我也没关系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默然半晌,缓缓道:“我此刻还不愿出手,只因你年纪还小,若有人严加管束,还可成器,趁我还未改变主意时,你快走吧。”

    红孩儿也知道自己是万难得手的了,一招收剑,喘息着道:“你的武功真不错,不知道你究竟是谁呀?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呢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你问清我的姓名,难道还想报仇么?”

    红孩儿面上露出了天真的笑容,道:“你饶了我的命,我怎么还会报仇呢?我只不过真佩服你,我一共刺出了一百零七剑,你却连动都没有动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目光闪动,忽然一笑道:“你想不想学?”

    红孩儿大喜道:“你肯收我做徒弟么?”

    李寻欢笑道:“我若能替你父母管教管教你,你以后也许还有希望。”

    红孩儿不等他说完,已拜了下去,道:“师傅在上,请受徒儿一拜。”

    这“拜”字刚出口,又是三道乌光自他背后急射而出,竟是巧手精制的“紧背低头花装弩”!

    这孩子居然全身都是暗器。

    李寻欢这次才真吃了一惊,若非身经百战,反应奇迅,这一次只怕也要伤在这恶毒的童子手里。

    红孩儿一击不中,又挥手扑了过去,大骂道:“你算什么东西?也配替我父母管教我,也配收我这个徒弟?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面笼寒霜,厉声道:“此子天性恶毒,豺狼之心,留不得!”

    李寻欢叹了口气,反手一掌挥了出去。

    秦孝仪和巴英明明已知道红孩儿在里面要杀人,但两人还是心安理得地站在那里,纹风不动。

    梅大先生看那幅画更已看得痴了,别的事他全不知道。

    梅二先生目光闪动,道:“你们带来的小孩子要杀人,你们也不管么?”

    巴英摊开双手笑了笑,道:“老实话,这孩子的事谁也管不了。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冷笑道:“他若被人杀了,你们管不管?”

    巴英笑而不答。

    梅二先生道:“看你们如此放心,显然是认为他的武功不错,只有杀人,绝不会被人杀死的,是不是?”

    巴英忍不住笑道:“老实说,这孩子的武功的确还过得去,有很多老江湖都已栽在他手上,何况他不但有个好爸爸,还有个好妈妈,别人吃了亏,也只有认了。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道:“他父母难道也不管么?”

    巴英道:“有这么聪明的儿子,做父母的怎么忍心管得太严呢?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道:“不错,他父母看他杀了人,表面上说不定会骂两句,心里却也许比谁都高兴,可是他今天遇见我这病人,只怕就要倒霉了。”

    巴英道:“哦?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道:“我这病人只要一伸手,他这条小命就算报销了。”

    巴英失笑道:“一伸手就能要他的命?这话我们有些不信,你那病人难道还能像李探花一样,飞刀夺命,例不虚发么?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淡淡一笑道:“老实话,我这病人正是李寻欢。”

    这句话说出来,巴英的脸立刻惨白如纸,干笑着道:“阁下你……何必开玩笑?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悠然道:“你若不信,为何不进去瞧瞧!”

    巴英怔了半晌,忽然冲了进去,嗄声大呼道:“李探花、李大侠,手下留情。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叹了口气,喃喃道:“这些自命侠义之辈的嘴脸原来也不过如此,只有自己儿子的命才值钱,别人的命却比狗都不如,只许自己的儿子杀别人,却不许别人杀他。”

    秦孝仪威严沉重的脸上,忽然泛起一丝恶毒的微笑。

    但他尽量将这种笑容压制掩饰着,却长叹道:“李寻欢若真的杀了那孩子,他只怕就遗憾终生了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一掌挥出,看来并没有什么奇诡的变化。

    红孩儿年纪虽小,与人交手时却老到得出奇,眼看这一掌拍来,竟然不避不闪,他竟算定了对方这一招必是虚招,真正的杀手必然还在后面,所以他只是斜斜挑起了剑尖,如封似闭,也以虚招应对。

    李寻欢这一掌无论有什么变化,他剑势都可随之而变,李寻欢这一掌若是忽然变为实招,他这一剑也可变为实招,乘势洞穿李寻欢的手腕。

    他这一招用得当真厉害已极,部位、时间、力道、无一不拿捏得恰到好处,江湖中的剑手能使得出这种招式来的人真还不多,显然这孩子非但得到了名家的指点,而且天生就是练武的好材料。

    要知武功招式,虽可得自师传,但临敌时的应变和判断,却是谁也传授不了,正是“运用之妙,存乎一心”。

    只可惜他今日遇着的对手是李寻欢。

    李寻欢这一掌并没有任何变化,只不过他的出手实在太快了,快得令人根本无法思议。

    红孩儿所有的对策,竟全都用不上,等到他掌中剑再要去刺李寻欢手腕的时候,李寻欢的手掌已拍上了他胸膛。

    但红孩儿并没有感觉到疼痛,他只是觉得一股暖流自对方的掌心传遍了他全身,就宛如严寒之中喝下了一杯香醇的热酒。

    这时外面才传入巴英焦急的呼声。

    “李大侠,手下留情!”

    但等到巴英冲进来时,红孩儿已倒在地上,又宛如大醉初醒,全身软绵绵的再也使不出丝毫气力。

    巴英失色惊呼道:“云少爷,你怎么样了?”

    红孩儿显然也已觉出情况不妙,眼圈儿都红了,嗄声道:“我……我只怕已遭了这人的毒手,你快去叫爹爹来替我报仇。”

    一句话未说完,终于放声大哭起来。

    巴英跺了跺脚,满头大汗如雨。

    虬髯大汉冷冷道:“这孩子武功虽已被废,但这条小命总算留下来了,只因我家少爷出手时忽又动了怜惜之意,若换了是我……哼!”

    巴英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。

    虬髯大汉厉声道:“你若想复仇,只管出手吧!”

    巴英也不说话,忽然向李寻欢扑地拜倒。

    李寻欢反倒觉得有些意外了,皱眉道:“你是这孩子的什么人?”

    巴英道:“小人巴英,李探花虽不认得小人,小人却认得李探花的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淡淡道:“你认得我最好,他父母若想复仇,叫他们来找我就是,现在你赶快带这孩子回去吧,若是调治得法,将来虽不能动武,行动总无妨的。”

    红孩儿“哇”的一声又大哭起来,扑地喊道:“好狠的人,你竟敢废了我,我不要活了……不要活了!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厉声道:“这只不过是叫你以后莫要再随意出手伤人而已,你也许反而可以因此活得长些,否则似你这般心黑手辣,迟早必遭横祸无疑。”

    只听一人冷冷道:“既是如此,杀手无情的李探花,为何至今还未遭横死呢?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怒喝道:“什么人?”

    只见一个紫面长髯的老人,缓缓走了进来,道:“十年不见,李探花就不认得故人了么?”

    李寻欢目光闪动,皱着眉一笑,道:“原来是‘铁胆震八方’秦大侠,这就难怪这孩子敢随意杀人了,有秦大侠撑腰,还有什么人杀不得!”

    秦孝仪冷笑道:“在下杀的人,只怕还不及李兄一半吧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秦大侠倒也不必太谦虚,只不过,在下若杀了人,便是冷酷毒辣,阁下杀了人,便是替天行道了!”

    他微微一笑,接着道:“今日这孩子若杀了在下,日后传说出去,必然不会说他是为了要抢大夫而杀人的,必定要说他和秦大侠又为江湖除了一害,是么?”

    秦孝仪纵然老练沉稳,此刻脸上也不觉有些发红。

    红孩儿本已听得发愣,此刻又放声大哭道:“秦老伯,你老人家还不出手替我报仇么?”

    秦孝仪冷冷一笑,道:“若是别人伤了你,自然有人替你复仇,但李探花伤了你,你恐怕只有认命了。”

    红孩儿道:“为……为什么?”

    秦孝仪横了李寻欢一眼,道:“你可知道伤你的人是谁么?”

    红孩儿摇了摇头,道:“我只知道他是个心黑手辣的恶徒!”

    秦孝仪目中又露出一丝恶毒的笑意,缓缓道:“他就是名动八方的‘天下第一刀’李寻欢,也就是你爹爹的生死八拜之交!”

    这句话说出来,红孩儿固然呆住了,李寻欢更吃了一惊,失声道:“他是什么人的儿子?”

    巴英叹了口气,道:“这孩子就是龙啸云龙四爷的大公子,龙小云!”

    刹那之间,李寻欢宛如被巨雷轰顶,震散了魂魄!

    他木然坐在那,一双锐利的眼睛已变为死灰色,眼角的肌肉在不停地抽缩着,一滴滴冷汗沿着鼻洼流到嘴角。

    虬髯大汉亦是面色惨变,汗出如浆。

    只有他最了解龙啸云和林诗音夫妻间的关系,现在李寻欢竟伤了他们的爱子,其心情之沉痛可想而知。

    巴英叹道:“这真是想不到的事情,只因秦老爷子的大公子‘玉面神拳’秦重,在捕捉‘梅花盗’时,不幸受伤,虽仗着少林佛门圣药‘小还丹’暂时保全了性命,但仍是危在旦夕。大家都知道,‘妙大夫’梅二先生乃天下救治外伤的第一把好手,尤其善于治疗各种外门暗器,是以秦老爷子才辗转打听到梅二先生的消息,寻到这里来,谁知云少爷年轻性急,竟出了这种事。”

    他一个人喃喃自语,也不知有没有人在听他的。

    梅二先生此刻似也看出李寻欢的痛苦,先看了看红孩儿的伤势,又把了把他的脉息才站起来道:“我担保这孩子非但性命无碍,而且一切都可与常人无异。”

    巴英大喜道:“武功呢?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冷冷道:“为何定要保全武功?难道他日后还想杀人么?”

    巴英怔了半晌,叹道:“梅二先生有所不知,只因龙四爷只有这么一位少爷,而且又是练武的奇才,所以龙四爷夫妇两位都对他期望很高,希望他将来能光大门楣,若是知道他们的孩子已不能练武,龙四爷夫妇真不知该怎么伤心了。”

    梅二先生冷笑道:“这也只能怪他们管教不严,纵子行凶,怨不得别人!”

    他们说的话,李寻欢根本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见。

    也不知怎地,在这种时候,他思潮竟又落入了回忆中,许多不该想的事,此刻他全都想了起来。

    他记得那天是初七,他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,所以没有过完年就一定要赶着出门到口外去。

    那天也在下着雪,林诗音特别为他做了一桌很精致的酒菜,在她自己的小院中陪他饮酒赏雪。

    林诗音从小就是在他们家长大的,她的父亲,是李寻欢父亲的妻舅,两位老人家没有死的时候,早已说定亲上加亲了。

    但李寻欢和林诗音并没有像一些世俗的小儿女那样因避讳而疏远,他们不但是情人,也是很好的朋友。

    虽然过了十年,李寻欢还是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。

    那天的梅花开得好美,她带着三分醉意的笑靥却比梅花更美,那天真是充满了幸福和欢乐。

    但是,不幸的事立刻就随着来了。

    他自口外回来时,他的仇家竟勾结了当时凶名最盛的“关外三凶”在邯郸大道上向他夹击。

    他虽手刃了十九人,但最后却也已重伤不支,眼见就要伤在大凶卜霸的一双喂毒跨虎篮之下。

    就在这时,龙啸云来了。

    龙啸云以一柄银枪活挑了卜霸,救了他的性命,又尽心治愈了他的伤势,一路护送他回家。

    从此,龙啸云不但是他的恩人,也成了他最好的朋友。

    但是后来龙啸云却病了,病得很重,一条铁打般的汉子,不到半个月竟已变得面黄肌瘦,形销骨立。

    李寻欢问了很久,才知道他竟是为了林诗音而病的,这条铁铮铮的汉子为情所困,竟已相思入骨。

    他自然全不知道李寻欢和林诗音已定了亲,所以他求李寻欢将“表妹”许配给他,他答应李寻欢一定会好好照顾她。

    李寻欢怎么能答应他呢?

    但他又怎么能眼见着他的恩人相思而死。

    而他更不能去求林诗音嫁给别人,林诗音也绝不会答应。

    他满心痛苦,满怀矛盾,只有纵酒自遣,大醉了五日后,他终于下了决定,那真是个痛苦的决定。

    他决定要让林诗音自己离开他。

    于是他就求林诗音去照顾龙啸云的病,他自己却开始纵情声色,花天酒地,甚至经月的不回家。

    他要造成龙啸云和林诗音亲近的机会。

    林诗音流着泪劝他时,他却大笑着拂袖而去,反而变本加厉,居然将京城的名妓小红和小翠带回家来了。

    两年后,林诗音终于失望、心碎。

    她终于选择了对她情深一往的龙啸云。

    李寻欢的计划终于成功了,但这成功却又是多么辛酸,多么痛苦,他怎么能再留在这里看昔日的梅花?

    于是他就将自己的家园全送给林诗音作嫁妆,一个人萧然而去,他决心永远也不再见她。

    可是现在,他却伤了他们的独生子!

    李寻欢独自吞下了这杯苦酒,也咽下了眼泪,缓缓站起来道:“龙四爷在哪里?我随你们去见他!”

    昔日的“李园”,如今虽已变成了“兴云庄”,但大门前那两幅御笔亲书的门联却仍在。

    一门七进士;

    父子三探花。

    李寻欢见到这副对联,就像是有人在他的胸口上重重踢了一脚,使得他再也无法举步。

    巴英早已抱着红孩儿冲了进去,秦孝仪也拉着梅二先生大步而入,门口的家丁却都带着诧异的眼色望着李寻欢。

    他们像是在奇怪,这陌生人站在门口发什么呆?

    第八章往事不可追

    但这本是李寻欢自己的家园,他从小就在这里长大的,在这里,他曾经度过一段最幸福的童年,得过最大的荣耀,可是,也就在这里,他曾经亲自将他父母和兄长的灵柩抬出去埋葬。

    有谁能想到此刻他在这里竟变成个陌生人了。

    李寻欢凄然一笑,耳旁似乎响起了一阵凄凉的悲歌:“眼看他起高楼,眼看他宴宾客,眼看他楼垮了。”

    他仔细咀嚼着这其中的滋味,体味着人生的离合,生命的悲欢,更是满怀萧索,泫然欲泣。

    虬髯大汉也是神色黯然,悄声道:“少爷,进去吧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叹了口气,苦笑道:“既已来了,迟早总是要进去的,是么?”

    谁知他刚跨上石阶,突听一人大喝道:“你是什么人?敢往龙四爷的门里乱闯?”

    一个穿着锦缎羊皮袄,却敞着衣襟,手里提着个鸟笼的大麻子从旁边冲过来,拦住了李寻欢的去路。

    李寻欢皱眉道:“阁下是……”

    麻子手叉着腰,大声道:“大爷就是这里的管家,我的闺女就是这里龙夫人的干妹妹,你想怎么样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噢——既是如此,在下就在这里等着就是。”

    麻子冷笑道:“等着也不行,龙公馆的大门口岂是闲杂人等可以随意站着的?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怒容满面,但也知道此时只有忍耐。

    谁知那麻子竟又怒骂道:“叫你滚开,难道是找死吗?”

    李寻欢虽还忍得住,虬髯大汉却忍耐不住了。

    他正想过去给这个麻子教训,门里已有人高呼道:“寻欢,寻欢,真是你来了么?”

    一个相貌堂堂、锦衣华服、颔下留着微须的中年人已随声冲了出来,满面俱是兴奋激动之色,一见到李寻欢,就用力捏着他的脖子,嗄声道:“不错,真是你来了……真是你来了……”

    话未说完,已是热泪盈眶。

    李寻欢又何尝不是满眶热泪,道:“大哥……”

    只唤了这一声“大哥”,他已是语声更咽,说不出话来。

    那麻子见到这光景,可真是骇呆了。

    只听龙啸云不住喃喃道:“兄弟,你真是想死我了,想死我了……”

    他这句话翻来覆去也不知说了多少遍,忽又大笑道:“你我兄弟相见,本该高兴才是,怎地却眼泪巴巴的像个老太婆……”

    他大笑着拥着李寻欢往里走,还在大呼着道:“快去请夫人出来,大家全出来,来见见我的兄弟,你们可知道我这兄弟是谁么?……哈哈,我说出来包你们都要吓一跳。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望着他们,眼泪也快要流了出来,他心里只觉酸酸的,也不知是悲痛,还是欢喜。

    那麻子这才长长吐出口气,摸着脑袋道:“我的妈呀,原来他就是李……李探花,连这栋房子听说都是他送的,我却不让他进来,我……我真该死。”

    那红孩儿龙小云正被十几个人围着,坐在大厅里的太师椅上,他也明白了他父亲和李寻欢的关系,吓得连哭都不敢哭了。

    但龙啸云刚拥着李寻欢走入大厅,本来站在龙小云旁边的两条大汉忽然扑了出来,指着李寻欢的鼻子道:“伤了云少爷的,就是你吗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不错!”

    那大汉怒道:“好小子,你胆子真不小!”

    两人一左一右,竟向李寻欢夹击而来!

    李寻欢并没有回手,但龙啸云忽然怒喝一声,反手一掌,跟着飞起一脚,将两人都打得滚了出去,怒道:“你们敢对他出手?你们的胆子才真不小,你们可知道他是谁吗?”

    那两人怎么也想不到马屁竟拍在马腿上。

    一人捂着脸吃吃道:“我们只不过是想替云少爷……”

    龙啸云厉声道:“你们想怎样,告诉你们,龙啸云的儿子就是李寻欢的儿子,李寻欢莫说只不过教训了他一次,就算将这畜生杀了,也是应该的!”

    他放声大喝道:“从今以后,谁也不许再提起这件事,若有谁敢再提起这件事,就是成心和我龙啸云过不去!”

    李寻欢木然而立,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。

    龙啸云若是痛骂他一场,甚至和他翻脸,他也许还会觉得好受,但龙啸云却如此重义气,他心里只有更惭愧、更难受,黯然道:“大哥,我实在不知道……”

    龙啸云用力一拍他肩头,笑道:“兄弟,你怎地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起来了?这畜生被他母亲惯得实在太不像话了,我本就不该传他武功的。”

    他大笑着呼道:“来来来,快摆酒上来,你们无论谁若能将我这兄弟灌醉,我马上就送他五百两银子。”

    大厅中的人本多是老江湖,光棍的眼睛哪有不亮的,早已全部围了过来,向李寻欢赔笑问好。

    突听内堂一人道:“快掀帘子,夫人出来了。”

    站在门口的童子刚将门帘掀起,林诗音已冲了出来。

    李寻欢终于又见到林诗音了。

    林诗音也许并不能算是个真正完美无瑕的女人,但谁也不能否认她是个美人:她的脸色太苍白,身子太单薄,她的眼睛虽明亮,也嫌太冷漠了些,可是她的风神、她的气质,却是无可比拟的。

    无论在任何情况下,她都能使人感觉到她那种独特的魅力,无论谁只要瞧过她一眼,就永远无法忘记。

    这张脸在李寻欢梦中已不知出现过几千几万次了,每一次她都距离得那么遥远,不可企及的遥远。

    每一次李寻欢想去拥抱她时,都会忽然自这心碎的噩梦中惊醒,他只有躺在自己的冷汗里,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颤抖,痛苦地等待着天亮,可是等到天亮的时候,他还是同样痛苦,同样寂寞。

    现在,梦中人终于真实地在他眼前出现了,他甚至只要一伸手,就可以触及她,他知道这不再是梦。

    可是,他又怎么能伸手呢?

    他只希望这又是个梦,但真实永远比梦残酷得多,他连逃避都无法逃避,只有以微笑来掩饰住心里的痛苦,勉强笑道:“大嫂,你好!”

    大嫂!

    魂牵梦萦的情人,竟已是“大嫂”,虬髯大汉扭转了头,不忍再看,因为只有他知道李寻欢这一声“大嫂”唤得是多么痛苦,多么辛酸。

    他不知道自己若在李寻欢这种情况中时,是否也能唤得出这一声“大嫂”来,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有勇气来承受如此深的痛苦。

    他若不扭转头去望院中的积雪,只怕早已流下泪来。

    而林诗音,却仿佛根本没有听见这一声呼唤。

    她的心神仿佛已全贯注在她的儿子身上。

    那孩子瞧见了母亲,又放声痛哭起来,他挣扎着扑入他母亲的怀抱里,嘶声大哭着道:“我已经没法再练武了,已变成了残废,我……我怎么能再活得下去。”

    林诗音紧紧搂住他,道:“是……是谁伤了你的?”

    红孩儿道:“就是他!”

    林诗音目光随着他手指望过去,终于望在李寻欢脸上。

    她瞪着李寻欢就仿佛在瞪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,然后,她目光中就渐渐露出了一种怨恨之意,一字字道:“是你?真的是你伤了他?”

    李寻欢只是茫然地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支持着他的,他居然还没有倒下去。

    林诗音瞪着他,咬着嘴唇道:“很好,很好,我早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快快乐乐地活着,你连我最后剩下的一点幸福都要剥夺,你……”

    龙啸云干咳一声,打断了她的话,大声道:“你不能这样对寻欢说话,这完全不能怪他,全是云儿自己闯出来的祸,何况,当时他并不知道云儿是我们的孩子。”

    红孩儿忽又大声道:“他知道,他早就知道了,本来他根本就伤不了我,可是我听说他是爸爸的朋友就住了手,谁知他反而趁机伤了我!”

    虬髯大汉愤怒得全身血管都要爆裂,但李寻欢却还是木然站在那里,竟完全没有为自己辩护之意。

    无论多么大的痛苦,他都已承受过了,现在他难道还能和一个小孩子争论得面红耳赤么?

    龙啸云却厉声道:“畜生,你还敢说谎?”

    红孩儿大哭着道:“我没有说谎,妈,我真的没有说谎!”

    龙啸云大怒着想去将他拉过来,但林诗音已挡在他面前,嗄声道:“你还想将他怎么样?”

    龙啸云跺脚道:“这畜生实在太可恶,我不如索性废了他,也免得他再来现世!”

    林诗音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阵愤怒的红晕,厉声道:“那么你连我也一起杀了吧!”

    她目光在李寻欢脸上一转,冷笑着道:“反正你们都很有本事,要杀死个小孩子固然是易如反掌,再多杀个女人也没什么关系的。”

    龙啸云仰天长啸叹了一声,跌足道:“诗音,怎地你也会变得如此无理?”

    林诗音根本不理他,已紧紧搂着她的儿子走入了内堂,她的脚步虽轻,但李寻欢的心都已被踩碎了。

    龙啸云拍着他肩头长叹道:“寻欢你也莫要怪她,她本不是如此不讲理的女人,可是一个女人若是做了母亲,那么她就会变得不讲理起来了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黯然道:“我知道,母亲为了自己的儿子,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应该的。”

    他勉强一笑,又道:“我虽然没有做过别人的母亲,至少总做过别人的儿子……”

    “借酒浇愁愁更愁”,这句传诵千古的诗句,其实并不是完全正确的,喝少量的酒,固然能令人更多愁善感,更容易想起一些伤心的事,但等到他真的喝醉了,他的思想和感觉就完全麻木。那么,世上就没有任何事能令他痛苦了。

    李寻欢很了解这一点,他拼命想喝醉。

    喝醉酒并不是件困难的事,但一个人伤心的事愈多,喝醉的次数愈多,愈需要喝醉的时候,反而却偏偏很不容易喝醉。

    夜已很深。

    酒也消耗了不少,但李寻欢却一点醉意也没有。

    他忽然发觉别的人也都没有醉意,十几个江湖客在一起喝酒,喝到夜深时居然还没有一个人喝醉,这实在是件很不寻常的事。

    夜色愈深,大家的脸色也就愈沉重。一个个都不时伸长脖子往外望,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人似的。

    突听更鼓声响,已是三更。

    大家的脸色竟不约而同地变了,失声道:“三更了,赵大爷怎地还没有回来?”

    李寻欢皱了皱眉道:“这位赵大爷又是何许人也?各位难道一定要等他回来才肯喝酒?”

    一人赔笑道:“不瞒李探花,赵大爷若是不回来,这酒咱们实在喝不下去。”

    另一人道:“赵大爷就是人称‘铁面无私’赵正义赵老爷子,也就是我们龙四爷的结拜大哥,李探花难道还不知道么?”

    李寻欢举杯大笑道:“十年不见,想不到大哥竟又结交了这许多名声显赫的好兄弟,且待小弟先敬大哥一杯。”

    龙啸云脸上似乎红了红,勉强笑道:“我的兄弟,也就是你的兄弟,我也敬你一杯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那倒也不错,想不到我竟也凭空多出了几位大哥来,却不知这些大英雄们肯不肯认我这不成才的兄弟?”

    龙啸云哈哈大笑道:“他们欢喜还来不及哩,焉有不认之理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只……”

    他本来也不知要说什么,但话到嘴边却改口笑道:“赵大爷素来‘铁面无私’,据说终年也难见到他笑一次,他若一来,我只怕吓得连酒都喝不下去了,想不到各位却要等他来了才肯喝酒。”

    龙啸云沉默了半晌,忽然敛去笑容,沉声道:“梅花盗已重现江湖……”

    李寻欢截口道:“这件事我倒已听说过。”

    龙啸云道:“但贤弟可知道这‘梅花盗’此刻在哪里么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据说此人行踪飘忽……”

    龙啸云也打断了他的话,道:“不错,此人的确行踪飘忽,但我却知道他目前必在保定城里,而且说不定已在我们家附近。”

    这句话说出来,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缩了缩脖子,那盆烧得正旺的炉火,似已挡不住外面侵入的寒气了。

    李寻欢也不禁为之动容,道:“莫非他已在此间现身了么?”

    龙啸云叹道:“不错,秦孝仪秦三哥的大公子已在前天晚上伤在他手里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皱眉道:“他是在哪里下的手?”

    龙啸云一字字道:“就在我们家后园,‘冷香小筑’前面的梅花林里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耸然道:“他还伤了什么人?”

    龙啸云道:“贤弟也许还不知道,此人每天晚上素来只伤一人,而且绝不会在三更之前出手!”

    他勉强笑了笑,道:“他杀人的脾气就好像有些人喝酒一样,不但定时,而且定量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也笑了笑,但笑容并没有使他的神情看来轻松些,他沉吟了半晌,才沉声问道:“昨天晚上呢?”

    龙啸云道:“昨天晚上倒还很太平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如此说来,他的对象也许只是秦大少爷,此后也许不会来了。”

    龙啸云摇了摇头,道:“他迟早还是要来的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扬眉道:“为什么?他难道和大哥有什么过不去吗?”

    龙啸云又摇了摇头,缓缓道:“他的对象既非秦重,也不是我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失声道:“是……是谁?”

    龙啸云道:“他的对象是林……”

    说到“林”字,李寻欢面色已变了,但龙啸云说的并不是“林诗音”,而是“林仙儿”。

    李寻欢暗中松了口气,道:“林仙儿?她又是何许人也?”

    龙啸云大笑道:“兄弟,你若连林仙儿都不知道,只怕真的是老了,换了十几年前,你对林仙儿这名字只怕比谁都清楚得多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微笑道:“如此说来,她莫非也是位美人?”

    龙啸云道:“她非但是位美人,而且是大家公认的武林第一美人,江湖中的风流侠少为她神魂颠倒的,也不知有多少。”

    他指点着身旁的一群人大笑道:“你以为他们真是冲着我龙四的面子来的吗?若不是林仙儿在这里,我就算每天摆上整桌的燕翅席,他们也未必肯上门。”

    大家的脸都红了,其中两个锦衣少年的脸红得更厉害,龙啸云用力拍着他们的肩头,又笑着道:“你们的运气总算还不错,现在总算还有希望,我这兄弟若是年轻十年,哪里还有你们的份儿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也大笑道:“大哥以为我真的老了么?我的人虽老了,心却还未老哩。”

    龙啸云目光闪动,忽又大笑道:“不错不错,一点也不错,她裙下之臣虽然比蚂蚁还多,但除了你之外,只怕谁也没有希望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苦笑道:“只可惜我已在酒缸里泡了十年,手段已大不如前了。”

    龙啸云紧紧握住了他的手,道:“贤弟有所不知,这位林姑娘非但美如天仙而且很有志气,她什么人都不愿意嫁,却扬言天下无论谁只要能除去‘梅花盗’,就算是个又麻又跛的老头子,也可以娶她做老婆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只怕就因为这缘故,所以‘梅花盗’也一心要除去她。”

    龙啸云道:“正是如此,‘梅花盗’前天晚上到‘冷香小筑’去,也正是为了找她,想不到秦重恰巧在那里,竟做了她的替死鬼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目光闪动道:“秦大少爷也是她的裙下之臣么?”

    龙啸云苦笑道:“他本来倒还蛮有希望的,只可惜现在……”

    李寻欢笑了笑,道:“‘冷香小筑’寂寞多年,如今有那位林姑娘住在那里,想必已热闹了起来,三更半夜里,居然还有多情公子在门外徘徊。”

    龙啸云的脸又红了红,苦笑道:“‘冷香小筑’是兄弟你的故居,我本不该让别人住进去的,可是……可是……”

    李寻欢截口道:“那地方能得美人青睐,正是蓬荜生辉,土木若有知,只怕也要乐不可支了,绝不会再让我这痨病鬼再住进去随地吐痰的。”

    他目光炯炯,凝注着龙啸云,微笑着又道:“可是,这位林姑娘和大哥你又有什么关系呢?”

    龙啸云干咳两声,道:“她是诗音在普陀上香时认得的,两人一见投缘,就结为姐妹,正好像兄弟你和我的情况一样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似乎怔了怔,道:“她的父亲难道就是我方才在门外见到的那位大管家么?”

    龙啸云苦笑道:“你想不到吧?其实谁也想不到那种父亲竟能生得出她那样的女儿来,这就叫乌鸦窝里出了个凤凰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那位‘铁面无私’赵大爷难道是去约帮手来保护她?赵大爷如今难道也变得怜香惜玉起来了?”

    龙啸云似乎并未听出他话里的讥诮之意,道:“赵老大除了要保护她之外,更想趁这机会除去‘梅花盗’,何况,中原武林的世家巨族已出了笔为数可观的银子来缉捕‘梅花盗’,这笔银子现在就存在我这里,若有什么闪失,这责任只怕谁也承担不起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听到这里,方为之动容,失声道:“大哥为何要将这担子背下来呢?”

    龙啸云叹了口气,道:“既然有了担子,就得有人来背,兄弟你说对不对?”

    李寻欢沉默了半晌,喃喃道:“现在又是三更了,梅花大盗今天晚上会不会再来?”

    他忽然长身而起,道:“赵大爷还未回来,各位的酒既然喝不下去,我还是趁这时候到四下去逛逛,也好去探望探望那些老友梅花。”

    龙啸云皱眉道:“兄弟你想探望的只怕不是梅花,而是‘梅花盗’吧!”

    李寻欢笑而不答。

    龙啸云皱眉道:“你定要去孤身涉险?”

    李寻欢还是笑而不答。

    龙啸云凝目望了他半晌,忽然大笑道:“好好好,我知道你若决定要做一件事,那是谁也拦不住的,何况,‘梅花盗’知道李探花在这里,只怕就不敢来了!”

    后园中梅花仍无恙,仿佛比十年前开得更盛了,但园中的人呢?人纵然也有梅花那一身傲骨,却又怎禁得起岁月的消磨?花谢了还会再开,但人呢?人的青春逝去后,还有谁能再追回?

    李寻欢静静地站在那里,凝望着远处楼头的一点灯火,十年前,这小楼本属于他的,楼中的人本也属于他的。

    但现在,这一切也都随着青春而去,是永远再也无法追回的了,现在他所剩下的,只有相思,只有寂寞。

    相思虽苦恼,但若不相思,他只怕已无法再活着。

    踏过积雪的小桥,便是一片梅林。

    梅林中也露出小楼一角,这正是李寻欢昔日读书学剑的地方,这小楼与远处那小楼遥遥相对,雪霁的时候,他只要推开窗户,就可以瞧见对面小楼那多情人儿的多情眼波,也正在向他凝睇。

    但现在……

    “情到浓时情转薄”,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,抖落了身上的积雪,黯然走过了小桥,踏碎了桥上的积雪。

    后园中寂无人影,也听不到人声,三更后正是梅花盗随时都可能出现的时候,还有谁愿意逗留在这里?

    李寻欢缓缓走向默林中的冷香小筑。

    他倒并不是想去探望那位绝世的美人林仙儿,他知道在这种时候,林仙儿也绝不会还逗留在这里的。

    他只不过忍不住想去看看他昔日的故居,人在寂寞时,就会觉得往日的一切都是值得留恋的。

    就在这时,静寂的梅林中,忽然发出一声轻笑。

    李寻欢整个人立刻变了,就在这一刹那间,他懒散的身体里已立刻充满了力量,狡兔般向笑声传出的方向扑了过去。

    他仿佛听到一声女子的惊呼,只不过呼声很轻。

    接着,他就看到一条白色的人影从后面逃走,却另有一条黑色的人影迎面向他扑了过来。

    这人的身形异常高大,来势更快得惊人,人还在两三丈外,已有一种凌厉的冷风直逼李寻欢的眉睫。

    李寻欢立刻就发觉这人练的是一种极奇诡阴森的外门掌力,而掌力之强,已无疑是武林中的一流人物。

    梅花盗!

    难道这人就是梅花盗?

    李寻欢并没有硬接这一掌,不到万不得已时,他从不肯浪费自己的真力和别人硬拼,因为他觉得他的气力比别人珍贵得多。

    有一次“金刚手”邓烈醉后硬逼着要和他对掌,但李寻欢却再三拒绝,邓烈就问他为何不肯。

    李寻欢的回答很妙,他说:“我又不是牛,为何要跟你斗牛?”

    他觉得武功也是种艺术,纵不能妙参化境,至少也要清淡自然,若和别人以蛮力相拼,那就简直愚蠢得和牛差不多了。

    但邓烈是他的朋友,他可以拒绝,现在这人却仿佛存心要将他立毙掌下,凌厉的掌力,已将他所有退路全都封死。

    何况,两人的身形都在往前扑,无论谁若想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间抽身闪避,纵能成功,也势必要被对方抢得先机,那么,等到对方第二掌击出时,他再想闪避,就难如登天了!

    李寻欢身形突然向后退了出去。

    他身形的变化,比鱼在水中还要灵活。

    黑衣人厉叱一声,掌力又呼啸着向他压了下来。

    李寻欢箭一般退了出去,身子几乎已和地面平行,他的手似乎并没有什么动作,但飞刀已射出去。

    刀光一闪,如黑夜中的流星!

    黑衣人忽然狂吼一声,冲天飞起,凌空转了个身,“飞鸟投林”向梅林后如飞奔般逃了出去。

    李寻欢脚跟一点地,身子就站了起来,他像是很悠闲地站在那里,居然并没有追赶之意。

    但那黑衣人还未冲出梅林,就已倒下!

    李寻欢摇着头,叹了口气,缓缓踱过去,雪地上已多了一连串鲜血,那黑衣人就倒在血痕的尽头。

    他双手握着自己的咽喉,鲜血还不停地自指缝里沁出,那柄发亮的小刀,已被拔了出来,就抛在他身旁。

    李寻欢俯身拾起了他的刀,也看到了黑衣人那张已因痛苦而痉挛的脸,他失望地叹息了一声,喃喃道:“你既非梅花盗,何苦要逼我出手呢?”

    那人咬着牙,喉咙咯咯作响,却说不出话来。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你虽不认得我,我却认得你,你是伊哭的大徒弟,十年前我就见过你了,只要被我见过一面的人,我就不会忘记。”

    那人挣扎着,嘶声道:“我……我也认得你!”

    李寻欢叹道:“你既然认得我,为什么要杀我呢?难道是杀我灭口?但你就算是到这里来和别人幽会的,也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呀。”

    那人喘息着,目光中充满了怨毒之意,眼珠子都快凸了出来,他似乎还想挣扎着说话,但稍微一用力,鲜血又飞溅而出。

    李寻欢摇了摇头,喃喃道:“我知道你一定有什么秘密不愿被人知道,所以不分青红皂白,就想将我杀了灭口,那时你只怕也未想到要杀的对象会是我。”

    他又叹了口气道:“你要杀我,所以我才杀你,你选错了对象,我也选错人了……”

    那人狂吼一声,忽然又向李寻欢扑了过去。

    但李寻欢只是静静地望着他,动也不动,眼看他的手掌已将触及李寻欢的胸膛,就“噗”地跌了下去,永远也不会动了。

    李寻欢还是静静地望着他,过了很久之后,才皱着眉道:“前天晚上是秦孝仪的儿子,今天晚上是伊哭的徒弟,看来这位林仙儿空闲的时候还真不多,眼光也不错,约会的倒全都是名家的子弟,但哪个少女不怀春?哪个少男不多情?这又不是什么犯法的事,他为何要这么怕人撞见呢?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秘密?”

    冷香小筑中的灯光还在亮着,方才那淡白色的人影,正是往那边逃走的,人影看来很苗条,会不会就是林仙儿?

    李寻欢沉思着,缓缓踱过去。

    他的眼睛在闪着光,似乎发现了一些很有趣的事。

    风穿过梅林,积雪一片片落了下来。

    忽然间,一片片积雪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劲气震得粉末般四散飞扬,接着,寒光一闪,直到李寻欢的背脊。

    这一剑非但来势奇快,而且剑气激荡,凌厉无比,纵然迎面刺来,也令人难以抵挡,何况是自背后偷袭。

    李寻欢身着重裘,犹自觉得剑气砭人肌骨。

    这时剑尖的寒芒,已划破了他的貂裘。

    在这寂静的寒夜,寂静的梅林中,竟似随时随地都有人一心想将他置之于死地!他流亡十年,刚回到家。

    这难道就是欢迎他回家的表示么?

    李寻欢若是向左闪避,右胁就难免被剑锋洞穿;若是向右闪避,左胁就难免被洞穿;若是向前闪避,背脊的正中就要多个窟窿,因为他无论如何闪避,都不可能比这一剑更快!

    他身经百战,却从未遇见这么快的剑!

    “哧”的一声,剑锋刺入了李寻欢的貂裘。

    但李寻欢的身子却已在这刹那间,贴着剑锋滑开,冰凉的剑锋,贴着他肌肤时,他只觉全身汗毛都悚栗起来!

    他身经百战,却也从未有如此这般接近死亡。

    对方一剑刺空,似乎觉得更吃惊,剑锋一扭,横划过去,但李寻欢掌中的刀已急划他手腕。

    这一刀快得竟根本不容对方剑势变化。

    那人大惊之下,剑已撒手,凌空一个翻身,倒掠出去。

    李寻欢的飞刀已到了指尖!

    世上还有谁的身法,能快得过小李飞刀!

    谁知就在这时,突听一人大呼道:“兄弟!住手!”

    这是龙啸云的声音。

    李寻欢怔了怔,龙啸云已冲入了梅林,那人也凌空翻落,却是个面色惨白的锦衣少年。

    龙啸云挡在他和李寻欢中间,跌足道:“你们两位怎会交上手的?”

    锦衣少年的眼睛在夜色中看来就像一只猫头鹰。

    他瞪着李寻欢,冷冷道:“林外有个死人,我只当林中的必是梅花盗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笑了笑道:“你为何未将那死人当作梅花盗呢?”

    少年冷笑道:“梅花盗只怕还不会如此容易就栽在别人手上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梅花盗难道一定要等着死在阁下手上么?只可惜……”

    龙啸云大笑抢着道:“两位都莫要说了,这全是误会,幸亏我们及时赶来,否则两虎相争,若是伤了一人,可就真不妙了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微微一笑,将挂在貂裘上的剑拔了下来,轻轻一弹,剑作龙吟,李寻欢微笑着道:“好剑!”

    他双手将剑送了过去,又道:“剑是名剑,人也必是名家,今日一会纵是误会,但在下却也觉得不胜荣宠之至,名家的剑,毕竟不是人人都可尝得到的。”

    少年苍白的脸似也红了红,忽然抢过了剑,随手一抖,只听“锵”的又是一声龙吟,剑已折为两段!

    李寻欢叹道:“如此好剑,岂不可惜。”

    少年的眼睛始终瞪着李寻欢,厉声道:“不用这柄剑,在下也可杀人的,这倒不劳阁下费心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笑道:“早知如此,在下就用不着将这柄剑还给阁下了,拿这柄剑去换件衣服来挡挡寒,总也是好的。”

    少年冷笑道:“这倒也用不着阁下担心,在下莫说只划破阁下一件貂裘,就算划破了十件,也照赔不误的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但在下这件貂裘,阁下只怕还找不出第二件来。”

    少年道:“哦,阁下这件貂裘上难道还有什么花样不成?”

    李寻欢正色道:“别的花样倒也没有什么,只不过有双眼睛。”

    第九章何处不相逢

    少年听了李寻欢的话,怔了怔,嘿嘿冷笑着道:“有趣有趣,阁下的确有趣得很,貂裘上居然还长着眼睛!”

    李寻欢淡淡一笑道:“我这件貂裘上若是没有长眼睛,又怎会看见阁下的宝剑,又怎会躲得过阁下自背后刺来的一剑呢?”

    少年脸色立刻变了,一双手已气得发抖。

    龙啸云干咳两声,大笑道:“两位都在说笑,‘藏剑山庄’的少庄主,固然绝不会在乎区区一柄剑,但兄弟你又怎会在乎区区一袭貂裘呢?”

    李寻欢动容道:“这位原来就是游少庄主!”

    龙啸云笑道:“不错,游兄不但是藏龙老人的公子,也是当代第一剑客‘天山雪鹰子’前辈的唯一传人,两位正是一时之瑜亮,此后一定要多亲近亲近。”

    游龙生的眼睛还在瞪着李寻欢,冷笑道:“亲近倒不敢,只不过这位朋友高姓大名?”

    龙啸云笑道:“游兄原来还不认得我这位兄弟,他姓李,叫李寻欢,放眼当今天下,只怕也唯有我这兄弟够资格和游兄你交朋友了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这名字说出来,游龙生脸色又变了,眼睛盯在李寻欢手里那柄小刀上,久久都未移开。

    李寻欢却似根本未听到他们在说什么,目中又露出了异样的光芒,嘴里喃喃自语,仿佛在说:“果然又是位名家子弟!”突见一人冲了进来,厉声道:“外面那人是谁杀死的?”

    这人颧骨高耸,满面威棱,花白的胡子并不浓密,露出一张嘴角下垂的阔口,更显得威严沉重,平时也带着三分杀气,正是江湖中人人都对他带着几分畏惧的“铁面无私”赵正义赵大爷。

    李寻欢笑了笑,道:“除了我还有谁?”

    赵正义目光如刀,瞪着他,厉声道:“是你,我早该想到是你,你无论走到哪里,都会带来一片血腥气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那人不该杀?”

    赵正义道:“你可知道他是谁?”

    李寻欢叹道:“只可惜他不是梅花盗。”

    赵正义怒道:“你既然知道他不是梅花盗,为何还要下毒手?”

    李寻欢淡淡道:“我虽也不想杀他,但也不愿被他杀了,无论如何,杀人总比被人杀好些。”

    赵正义道:“他先要杀你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嗯。”

    赵正义道:“平白无故,他为何要杀你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我也觉得很奇怪,正想问问他,只可惜他不理我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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