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李飞刀:多情剑客无情剑(下) 第五十七章 火花-《古龙文集·小李飞刀(全9册)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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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龙小云已倒了杯水过来,双手奉上,道:“这是净水。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道:“我只有渴的时候才喝水,现在我不渴。”

    龙啸云脸色已有些发苦。

    龙小云还是面不改色,赔笑道:“既然如此,小侄就替老伯喝一杯如何?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道:“你倒的,你喝。”

    龙小云将一杯茶、一杯酒、一杯水,全都喝了下去,缓缓道:“古人歃血为盟,以示高义,老伯与家父都是通达之士,自然不必如此看重形式,但香烛之礼却总是不可少的。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道:“香烛又有什么用?”

    龙小云道:“祀天地,祭鬼神。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道:“鬼神不来祭我,我为何要祭他?”

    龙小云笑道:“不错,像老伯这样的盖世英雄,鬼神必也十分相敬。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道:“我不敬他,他为何要敬我?”

    龙小云咳嗽了两声,赔笑道:“那么,老伯的意思……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板着脸道:“是令尊要和我结拜,还是你?”

    龙小云道:“当然是家父。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冷冷道:“那么你就站到一边去。”

    龙小云躬身道:“是。”

    他垂手退下,居然还是面不改色。

    龙啸云脸上却已有些发青,勉强道:“犬子无礼,大哥千万莫要见怪。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突然一拍桌子,厉声道:“这样的儿子,怎能说是犬子?”

    他忽又长长叹了口气,道:“只可惜他不是我的儿子。”

    龙啸云呆在那里,还不知该说什么才好。

    只见一条浓眉环目的大汉匆匆奔了进来,匆匆磕了个头,转到上官金虹的身后,躬身低语道:“令已传去,只不过……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道:“只不过怎样?”

    大汉的声音更低,道:“看来他已醉了,醉得很厉害。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皱了皱眉,道:“用冷水泼,若泼不醒,就用尿。”

    大汉道:“是!”

    他心里实在佩服极了。

    除了死人外,世上绝没有连尿也泼不醒的人。

    龙啸云也没有听到他们在说什么,试探着道:“大哥莫非在等人?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道:“谁配要我等?”

    龙啸云道:“既然人都已到了,大哥为何还不……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忽然向他笑了笑,打断了他的话,道:“贵庚?”

    龙啸云道:“虚长五十一。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道:“你比我大,是否我该叫你一声大哥才对?”

    龙啸云赶紧离席而起,赔笑道:“年无长幼,能者为师,大哥千万莫折煞小弟。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淡淡道:“既然我是大哥,你就该听我的。”

    龙啸云道:“是。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道:“好,坐下来喝酒……先敬这些朋友一杯。”

    能坐在这桌子上喝酒的人,面子必定不小。

    但坐在这里喝酒,简直是受罪。

    上官金虹根本没有动过筷子,别人也觉得手里的这双筷子仿佛有几百斤重,哪里吃得下去。

    只听上官金虹道:“酒菜已叫来,不吃就是浪费,我最恨浪费,各位请。”

    七八双筷子立刻同时伸了出去。

    龙啸云赔笑道:“这鱼还新鲜,大哥为何不也尝一些?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道:“我饿的时候才吃,现在我不饿。”

    他一字字接着道:“不饿的时候吃,也是浪费。”

    立刻又有几双筷子放了下来。

    其中一人面白身长,手上戴着好大的一块翡翠斑指,绿得耀眼,腰畔悬着的乌鞘长剑上,也镶着几块翡翠。

    这人虽也一直没有说话,但眉目间却已隐隐露出不耐之色。

    他的确从来也没有受过这种气,只后悔这次为何要来。

    他本不该来的。

    “碧华轩”金字招牌,普天之下,做珠宝生意的一听到“碧华轩”三个字,就好像练刀的人听到“小李飞刀”一样。

    “碧华轩”的少主人西门玉,更是从小就被人像凤凰般捧着,他要往东,绝没有人敢说西。

    他要练剑,立刻就有人将能请得到的名剑客全都请来,又有人设法替他找来一柄“松纹古剑”。

    十岁的时候,西门玉就用这柄剑杀过人。

    没有别的原因,只因为他想尝尝杀人是什么滋味,所以就有人想法子去找个人来让他杀。

    像这么样一个人,现在却坐在这里受这种气,岂非冤枉得很。

    他也根本没有动过筷子。

    上官金虹眼睛就盯着西门玉的眼睛。

    西门玉本来也想扭过头,去瞧别的地方,但上官金虹的目光却似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。

    他若盯着一个人,那人竟只有被他盯着。

    被这种目光盯着,的确不是件好受的事。

    西门玉只觉得自己的身子渐渐发冷,从指尖开始,一直冷入背脊,冷入骨髓,冷到心里去。

    上官金虹突然道:“这酒菜中有毒?”

    西门玉勉强笑道:“怎会有毒?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道:“既然无毒,你为何不吃?”

    西门玉道:“在下也不饿,不敢浪费帮主的酒菜。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道:“真的不饿?”

    西门玉道:“真……真的。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道:“浪费还可原谅,说谎却不可恕,你明白么?”

    西门玉的火气也忍不住要上来了,道:“这种小事,在下又何必说谎。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道:“说谎就是说谎,大事小事全都一样。”

    西门玉道:“不饿就是不饿。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道:“现在已过了午饭时候,你怎会不饿?”

    西门玉道:“也许在下吃的早点还未消化。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道:“你早点是在城南奎元馆吃的,是么?”

    西门玉道:“不错。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道:“你一个人要了一碗麻油鸡,一碗爆鳝鱼面,外带一笼肉包,鸡吃了两块,面你只吃了半碗,肉包吃了六个,是么?”

    西门玉脸色变了变,冷笑道:“想不到帮主将在下的一举一动都调查得如此仔细。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道:“你吃的这些东西既然还未消化,想必还留在肚子里,是么?”

    西门玉道:“想必还在的。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突然沉下了脸,道:“好,剖开他的肚子瞧瞧,还在不在?”

    大家虽早已看出他是成心在找西门玉的麻烦了,却未想到麻烦竟如此大,这句话说出,每个人面上都不禁变了颜色。

    上官金虹令出如山,说出来的话,就一定能做得到。

    西门玉更是面如死灰,吃吃道:“帮主莫非是在开玩笑?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连理都不再理他,已有四个黄衫人走了过来。

    西门玉霍然起身,反手拔剑,动作干净利落,大家虽然还未看到他出手,但已知道他剑法必定不弱。

    谁知他长剑还未出鞘,突听“哧”的一声,上官金虹面前的筷子突然飞起,已打在西门玉左右双肩的“肩井”穴上。

    第六十八章武学巅峰

    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上官金虹的武功深不可测,谁也没有看到过他出手——现在还是没有看到他出手。

    他的手根本好像没有动,只不过在桌上轻轻一按,筷子已急箭般射出,西门玉身子已软了下去。

    上官金虹道:“带下去,看仔细。”

    黄衫大汉一伸手,已将西门玉身子抄起。

    西门玉嘴唇在动,却已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了。

    上官金虹淡淡道:“那些东西若真的还在你肚子里,我赔你一条命,否则,你就白死!”

    没有人敢说话,没有人敢动。

    每个人都好像坐在针毡上,衣服都已被冷汗湿透。

    只听一声惨呼,过了半晌,那黄衫大汉垂手而入,躬身道:“已看过了。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道:“有没有?”

    黄衫大汉道:“没有,他肚子是空的。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道:“好——”

    他目光缓缓自每个人面上扫过道:“在我面前说谎的人,就是这种下场,各位明白了么?”

    大家拼命点头。

    上官金虹道:“各位现在莫非也不饿了?”

    大家抢着道:“饿……饿……”

    每个人都抢着夹了块菜,放在嘴里,怎奈牙齿打颤,哪里能咬得动,只有苦着脸,整块地咽下去。

    突然间,一个人湿淋淋地闯了进来,倚在门口,满布血丝的眼睛呆滞而迟钝,茫然四下转动着,喃喃道:“穿红衣服的人……穿红衣服的人在哪里?”

    阿飞!

    龙啸云霍然长身而起。

    阿飞的眼睛这才转到他身上,道:“原来是你。”

    他目光虽已呆滞,神情虽然狼狈,可是他的手上还有剑。

    只要他手上有剑,已足以令龙啸云心寒胆丧。

    龙啸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。

    阿飞已扑了过去。

    剑光在闪动,他的脚步也和剑光同样不稳。

    但龙啸云只看到他的剑,转身就逃。

    阿飞踉跄着追了过去,人还未到,已传来一阵扑鼻的酒气。

    龙小云脸色本已变了,此刻眼睛突然一亮,悄悄用脚一勾,将龙啸云本来坐的椅子勾了出去,挡住了阿飞的路。

    阿飞竟没有瞧见,“噗”的一声,人已被椅子绊倒,平平地跌了下去,掌中剑也脱手飞出。

    他竟连剑都拿不稳了。

    龙啸云一惊,一喜转身拾剑,剑光一闪,逼住了阿飞的后脑。

    但这一剑并没有刺下去。

    因为他忽然瞥见了上官金虹的脸色。

    上官金虹脸色阴沉得可怕,石像般坐在那里,动也不动。

    他不动,就没有人敢动。

    龙啸云赔笑道:“这人竟敢在大哥面前撒野,罪已当杀!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沉默了很久,忽然道:“门外有条狗,你瞧见了么?”

    龙啸云怔了怔,道:“好像是有一条。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道:“若要杀这人,还不如杀那条狗。”

    龙啸云又怔了怔,赔笑道:“大哥说得是,这人的确连狗都不如。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冷冷道:“你呢?”

    龙啸云道:“我?……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道:“他不如狗,你却连他都不如,狗见了他,也不会逃的。”

    龙啸云这次才真的呆住了。

    上官金虹扫了座上的人一眼,道:“你们肯和狗拜为兄弟么?”

    大家立刻应声道:“绝不。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道:“连他们都不肯,何况我……”

    他眼睛忽又盯着龙啸云,缓缓道:“我看你和那条狗倒真是难兄难弟,不如就和它结为八拜之交吧。”他说出的话,就是命令,但这种羞辱谁能忍受?

    龙啸云满头大汗涔涔而落,吃吃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

    龙小云忽然走过来,拿下了他掌中的剑,缓缓道:“这主意本是晚辈出的,却不想反而自取其辱,而且祸及家父,晚辈既无力为家父洗清此辱,本当血溅当地,以谢家父,只惜慈母在堂,犹未尽孝,不敢轻生……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他忽然反手一剑,将自己左手齐腕剁了下来。

    大家都不禁为之悚然动容。

    龙小云已疼得全身发抖,却还是咬着牙,将断手拾了起来,放到上官金虹面前,咬着牙道:“帮主可满意了么?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神色不变,冷冷道:“你是想以这只手赎回你父子的两条命?”

    龙小云嗄声道:“晚辈……”

    一句话未说完,他终于支持不住,晕了过去。

    龙啸云当然也是神色惨然,却连一点表示都没有,还是呆呆地站在那里。

    上官金虹冷冷道:“看在你儿子的份上,你走吧,以后最好莫要让我再见到你!”

    阿飞终于站了起来。

    他仿佛根本已忘了方才发生过什么事,也没有瞧见别的人,目光茫然转动着,忽然发现桌上的酒壶,立刻扑了过去,一把抓在手里。

    他抓得那么紧,好像这酒壶就是他的生命。

    “叮”的一声,酒壶却突然被击碎。

    酒流下。

    阿飞的手还是抓着酒壶的碎片,但手已在发抖。

    上官金虹冷冷道:“这酒是给人喝的,你不配!”

    他随手摸出块银子,远远抛在地上,道:“你若要喝酒,自己买去。”

    阿飞抬起头,茫然望着他,慢慢地转过身,慢慢地走过去。

    银子就在他脚下。

    他呆呆地瞧着这块银子,良久良久,终于慢慢地弯下腰……

    上官金虹目中又闪过一丝笑意。

    ——他笑的时候,比不笑更残酷。

    突然间,寒光一闪。

    一柄刀闪电般飞来,将这块银子钉在地上。

    阿飞的脸一阵扭曲,抬起头,整个人突然僵硬。

    一个人站在门口,瞧着他,柔声道:“这里的酒比外面的好,你若要喝,我去替你倒一杯。”

    桌上还有一壶酒。

    这人竟真的走过去,倒了一杯,送到阿飞面前。

    没有人说话,甚至连呼吸声都已停顿。

    上官金虹竟也没有说话。

    他只是静静地瞧着这个人。

    这人不太高,但也不矮,穿的衣服很破旧,两鬓已有了华发,看来只不过是个很落魄、很潦倒的中年人。

    但上官金虹眼看着他倒酒,眼看着他将这杯酒送给阿飞,非但没有阻止,连一点表情都没有。

    上官金虹说出的话,从来没有人敢违抗!

    但这次,他的命令在这人身上,竟像是忽然变为无效了。

    酒杯已送到阿飞手里。

    他痴痴地望着这杯酒,两滴晶莹滚圆的眼泪,慢慢地从眼睛里流了出来,滴在酒杯里。

    他一向只肯流血,他的泪一向比血更珍贵。

    落魄的中年人眼眶也已有些湿了,热泪已盈眶,但嘴角却还是带着一丝微笑。

    这微笑竟仿佛使这平凡而潦倒的人忽然变得辉煌明亮了起来,无论谁也想象不到一个人微笑的力量竟有如此伟大。

    他也没有说话。

    他的微笑和热泪所表示出的意思,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说得出来。

    阿飞的手在抖,不停地在抖,忽然猛吼一声,将酒杯重重地摔在地上,转身冲了出去。

    落魄的中年人正想追上去。

    突听上官金虹喝道:“等一等!”

    他迟疑着,脚步终于停下。

    上官金虹缓缓道:“既然要走,就不该来,既然来了,又何必走?”

    落魄的中年人沉默了半晌,忽然淡淡一笑,道:“不错,既然来了,又何必走?”

    他始终没有瞧过上官金虹,现在才慢慢地转过身。

    他的目光,终于触及了上官金虹的目光。

    火花!

    两人目光相遇,竟似激起了一串火花。

    一串无声无形的火花,虽然没有人的眼睛能瞧得见,但每个人的心里却都能感觉得到。

    每个人的心都突然震动了起来。

    上官金虹的眼睛里就仿佛藏着双妖魔的手,能抓住任何人的魂魄。

    这人的眼睛却如同浩瀚无边的海洋,碧空如洗的穹苍,足以将世上所有的妖魔鬼怪都完全容纳。

    上官金虹的眼睛若是刀。

    这人的眼睛就是刀的鞘。

    看到了这双眼睛,没有一个人再认为他是平凡的了。

    有的人已隐隐猜出他是谁。

    只听上官金虹一字字道:“你的刀呢?”

    这人的手一反,刀已在指尖。

    小李飞刀!

    看到了这柄刀,大家才知道自己没有猜错。

    是李寻欢。

    李寻欢毕竟来了!

    手,出奇地稳定,就像是已完全凝结在空气中。

    手指纤长,有力,指甲修剪得很干净。

    这只手看来,拿笔远比拿刀合适,但却是武林中最有价值、最可怕的一只手;刀,本是很平凡的一把刀。

    但在这只手里,这把平凡的刀,也变得有了种逼人的锋芒、杀气。

    上官金虹慢慢地站了起来,慢慢地走到李寻欢对面。

    现在,他距离李寻欢已不及两丈。

    可是他的手却还在袖中。

    上官金虹的“龙凤双环”二十年前就已震慑天下,“兵器谱”中排名第二,名次还在“小李飞刀”之上。

    近二十年来,已没有人见过他的双环出手。

    虽然每个人都知道这双环的可怕,却没有人知道它究竟如何可怕?

    现在,他的环是否已在手中?

    每个人的眼睛都从李寻欢的刀上,转向上官金虹的手。

    上官金虹的手终于自袖中伸出。

    手是空的。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你的环呢?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道:“环已在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在哪里?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道:“在心里!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心里?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道:“我手中虽无环,心中却有环!”

    李寻欢的瞳孔突然收缩。

    上官金虹的环,竟是看不见的。

    正因为看不见,所以就无所不在,无处不至。

    它可能已到了你眼前,已到了你咽喉,已到了你灵魂中。

    直到你整个人都已被它摧毁,还是看不见它的存在。

    “手中无环,心中有环!”

    这正是武学的巅峰。

    这已是“仙佛”的境界。

    别人不懂,李寻欢却懂得的。

    别人甚至有些失望。

    ——大多数人,都要看到那样东西,才肯承认它的价值,却不知看不见的东西,价值远比能看得见的高出甚多。

    在这一瞬间,上官金虹目中的光辉,似已将李寻欢压倒。

    上官金虹道:“七年前,我手中已无环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佩服。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道:“你懂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妙参造化,无环无我,无迹可寻,无坚不摧!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道:“好,你果然懂!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懂即是不懂,不懂即是懂。”

    这两人说话竟似禅宗高僧在打机锋。

    除了他们两人外,谁也不懂。

    不懂,所以恐惧。

    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悄悄站起,悄悄往后退入了屋角。

    上官金虹凝注李寻欢,突然长长叹了口气,道:“李寻欢果然是李寻欢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上官金虹又何尝不是上官金虹?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道:“你本是三代探花,风流翰林,名第高华,天之骄子,又何苦偏偏要到这肮脏江湖中来做浪子?”

    李寻欢笑了笑,淡淡道:“想来就来,想走就走。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道:“你还能走?”

    李寻欢沉默了半晌,也长长叹了口气,道:“是不想走,也是不能走!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道:“好,请出招!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招已在!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不由自主,脱口问道:“在哪里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在心里,我刀上虽无招,心中却有招。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的瞳孔也突然收缩。

    谁都看不见上官金虹的环在哪里,也看不见李寻欢的招在哪里。

    但环已在,招已出。

    每个人都似已感觉到它们的存在。

    他们虽然还是静静地站在那里,但却似已进入生死一发的境况中,生死已只是呼吸间事。

    大家虽都已退入角落中,却还是能感到那种可怕的杀气。

    每个人的心都在收缩。

    阿飞全身的血都已沸腾。

    他狂奔着,既不知在想什么,也不知要做什么。

    他在逃避。

    但逃到哪里去呢?逃到几时?

    他永远也逃不了的。

    因为他所逃避的,正是他自己。

    李寻欢和上官金虹仍然在对峙着,没有声音,也没有动作。

    每个人都只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,都只能感到冷汗正一粒粒自毛孔中沁出,在皮肤上流过。

    因为他们只要一有动作,就必定是惊天动地的动作。

    决战随时都可能爆发,每一刹那都可能爆发。

    或者也就在那同一刹那间终止。

    在这刹那间,这两人中势必要有一个人倒下去。

    倒下去的是谁呢?

    “小李飞刀,例不虚发!”

    二十年来,还没有一个人能避过小李探花的这一刀。

    但上官金虹的双环排名更高,是不是更可怕?

    两个人都很镇定。

    两个人仿佛都充满了自信。

    世上又有谁能预料这一战的结果?

    阿飞已倒了下去,倒在地上喘息着,良久良久,他才抬起头,茫然四顾,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已到了哪里?

    这里是个小小的院落。

    院子里一株孤零零的白杨正在秋风中颤抖。

    回廊上朱帘半卷,小门虚掩,碧纱窗内悄无人声。

    这正是他昨夜疯狂沉醉的地方。

    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会又到了这里。

    虚掩的门开了,一个人探出了半边娇美的脸,明媚的秋波在他身上一转,脸又缩了回来。

    这正是昨夜曾经陪他疯狂沉醉过的人。

    第六十九章神魔之间

    阿飞突然跳起来,冲过去。

    “砰”的一声门竟关了,而且上了闩。

    阿飞用力敲门。

    过了很久,门里才有应声:“谁?”

    阿飞木然道:“我。”

    门里的声音问:“你是谁?”

    “我就是我。”

    门里突然传出一阵银铃般的笑:“这人原来是疯子。”

    “听他说话的口气,就好像是这里的主人似的。”

    “谁认得他?”

    “谁知道他是什么人?他自己在活见鬼。”

    这些声音很熟悉,昨夜也不知对他说了多少甜言蜜语,诉了多少柔情蜜意,现在为什么全都变了?

    阿飞骤然觉得一阵火气冲了上来,忍不住用力撞开了门。

    七双美丽的眼睛全都在瞪着他。

    昨夜这七双眼睛中的柔情如水,蜜意如油。

    现在这七双眼睛中的油已烧成烟,水已结成冰。

    阿飞踉跄冲了进去,抓起酒壶,是空的。

    “酒呢?”

    “没有酒!”

    “去拿!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去拿?这里又不是卖酒的。”

    阿飞扑过去,抓住了她的衣襟,大声道:“你们难道全都不认得我了?”

    美丽的眼睛冷冷地瞧着他,冷冷道:“你认得我?你知道我是谁?”

    阿飞的手指一根根松开,茫然四顾,喃喃道:“这里难道不是昨夜的地方?”

    只听一人淡淡道:“这地方还是昨夜的地方,只不过你已不是昨夜的你了。”

    甜蜜的语声,更熟悉。

    阿飞整个人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。

    他的眼睛紧紧闭了起来,不愿去看她,不敢去看她。

    这个人本是他在梦魂中都忘不了的,他本来宁可不惜牺牲一切,为的只不过是要看看她。

    但现在,他却宁死也不愿看她一眼。

    她还是以前的她。

    可是他,他的确已不是以前的他了。

    还是没有声音,没有动作。

    屋梁上的灰尘,突然一片片落了下来。

    是被风吹落的,还是被他们的杀气摧落的?

    上官金虹突然向前跨出了一步。

    李寻欢没有动。

    突听一人道:“动即是不动,不动即是动,你明白么?”

    声音很苍老,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。

    却看不到他的人在哪里。

    另一人带着笑道:“既然如此,打就是不打,不打就是打,那么又何必打呢?”

    这声音清脆而美,如黄莺出谷。

    但她的人,还是谁都没有瞧见。

    老人道:“他们要打,只因为他们根本不懂武功之真谛。”

    少女吃吃笑道:“你说他们不懂,他们自己还以为自己懂得很哩。”

    这两句话说出,除了李寻欢和上官金虹,每个人都已耸然动容。

    居然有人敢说他们不懂武功。

    若连他们都不懂,世上还有谁懂?

    老人道:“他们自以为‘手中无环,心中有环’,就已到了武学的巅峰,其实还差得远哩!”

    少女吃吃笑道:“差多远?”

    老人道:“至少还差十万八千里。”

    少女道:“要怎么样才真正是武学的巅峰?”

    老人道:“要手中无环,心中也无环,到了环即是我,我即是环时,已差不多了。”

    少女道:“差不多?是不是还差一点。”

    老人道:“还差一点。”

    他缓缓接着道:“真正的武学巅峰,是要能妙参造化,到无环无我,环我两忘,那才真的是无所不至,无坚不摧了!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李寻欢和上官金虹面上也不禁变了颜色。

    少女道:“听了你老人家的话,我倒忽然想起一个故事来了。”

    老人道:“哦?”

    少女道:“禅宗传道时,五祖口念佛偈:‘身如菩提树,心如明镜台。时时勤拂拭,不使留尘埃。’这已经是很高深的佛理了。”

    老人道:“这道理正如‘环即是我,我即是环’,要练到这一步,已不容易。”

    少女道:“但六祖惠能说得更妙:‘菩提本非树,明镜亦非台。本来无一物,何处落尘埃。’所以他才承继了禅宗的道统。”

    老人道:“不错,这才真正是禅宗的妙谛,到了这一步,才真正是仙佛的境界。”

    少女道:“这么说来,武学的真谛,岂非和禅宗一样?”

    老人道:“普天之下,万事万物,到了巅峰时,道理本就全差不多。”

    少女道:“所以无论做什么事,都要做到‘无人无我,物我两忘’时,才能真正到达化境,到达巅峰。”

    老人道:“正是如此。”

    少女叹了口气,道:“我现在总算明白了!”

    老人淡淡道:“只可惜有些人还不明白,到了‘手中无环,心中有环’时,就已沾沾自喜,却不知这只不过刚入门而已,要登堂入室,还差得远哩。”

    少女道:“一个人若是做到这一步就已觉得自满,岂非永远再也休想更进一步?”

    老人也叹了口气,道:“一点也不错。”

    听到这里,李寻欢和上官金虹额上也不禁沁出了冷汗。

    上官金虹突然道:“是孙老先生么?”

    没有人响应。

    上官金虹道:“孙老先生既已来了,为何不肯现身一见?”

    还是没有人响应。

    风吹窗户,吹得窗纸飕飕直响。

    李寻欢和上官金虹若是要交手,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劝阻。

    但老人和少女的一番对话,却似已使得他们的斗志完全消失了。

    两人虽然还是面面相对,虽然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,但别的人却都透了口气,突然觉得压力已消失。

    这只因那种可怕的杀气也已消失。

    李寻欢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,道:“神龙见首不见尾,孙老先生庶几近之。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沉着脸,冷冷道:“道理人人都会说的,问题是他能不能做得到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笑了笑,道:“能说得出这道理来,已经很不容易了。”

    他还没有说完这句话,就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骚动声。

    然后,他就看到四个人抬着口棺材走入了院子。

    崭新的棺材,油漆都仿佛还没有完全干透。

    四人竟将这口棺材笔直抬入了上官金虹宴客的大厅。

    立刻有条黄衣大汉迎了上去,厉声道:“你们走错地方了,出去!”

    抬棺材的脚夫四下瞧了一眼,嗫嚅着道:“这里有位上官老爷么?”

    黄衣大汉道:“你问上官老爷干什么?”

    脚夫道:“那我们就没有走错地方,这口棺材就是送来给上官老爷的。”

    黄衣大汉怒道:“你是在找死,这口棺材你们刚好用得着。”

    脚夫赔笑道:“这是上好的楠寿,我们哪有这么好的福气?”

    黄衣大汉的手已往他脸上掴了过去。

    上官金虹突然道:“这口棺材是谁要你们送到这里来的?”

    他的声音一发出,黄衣大汉的手就立刻停住。

    脚夫面上却已吓得变了颜色,怔了半晌,才痴痴道:“是位姓宋的老爷,付了四两银子,叫小人们今天将这口棺材送到如云客栈的高贵厅来,还要小人们当面交给上官老爷。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道:“姓宋?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

    脚夫道:“是个男的,年纪好像不太大,也不小了,出手很大方,模样却没有看见。”

    另一人道:“他是昨天半夜里将小人们从床上叫起来的,而且先吹熄了灯,小人们根本就没有瞧见他。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沉着脸,既不觉得意外,也没有再追问下去。

    他早就知道问不出的。

    那脚夫又道:“这口棺材的分量不轻,里面好像……好像有人。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道:“打开来瞧瞧。”

    棺盖并没有钉封,立刻被掀起。

    就在这一刹那间,上官金虹冷漠的脸像是突然变了。

    其实他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,甚至连眉都没皱,嘴角都没有牵动。

    但也不知为了什么,他整张脸却仿佛突然全都改变了。

    竟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的脸,又像是突然戴上了一层硬壳的假面具。

    他不愿让人看到他现在真正的面目。

    世上大多数人都有这么一张面具的,平时虽然看不到它,但到了必要时,就会将这张面具戴起来。

    有人是为了要隐藏自己的悲哀,有人是为了要隐藏自己的愤怒,有人是逼不得已,不得不以笑脸迎人,有人是为了要叫别人怕他。

    也有人是为了要隐藏自己的恐惧。

    上官金虹是为了什么呢?

    棺材里果然有个死人。

    这死人赫然竟是上官金虹的独生儿子上官飞。

    上官飞死的时候李寻欢也在瞧着。

    他不但亲眼瞧见荆无命杀死上官飞,而且瞧见荆无命将尸体埋葬。

    现在,这尸体又怎会忽然在这里出现了?

    是谁掘出了这尸体?

    是谁送到这里来的?有什么目的?

    李寻欢目光闪动着,似乎想得很多。

    上官金虹脸上的面具却似愈来愈厚了,沉默了很久很久,目光突然向李寻欢一字字道:“以前你见过他?”

    李寻欢叹了口气,道:“见过。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道:“现在你再看到他有何感想?”

    尸体已被洗得很干净,并不像是从泥土中掘出来的。穿着崭新的寿衣,身上既没泥沙,也看不到血渍。

    只有一点致命的伤口。

    伤口在咽喉上,入喉下七分。

    李寻欢沉吟着,道:“我想……他死得并不痛苦。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道:“你是说他死得很快?”

    李寻欢叹道:“死,并不痛苦,痛苦的是等死的时候,看来他并没有经过这段时候。”

    上官飞的脸看来的确像是比活着时还安详平静,就像是已睡着。

    他临死前惊惧的表情,已不知被谁抹平了。

    上官金虹的脸虽能戴上层面具,但眼睛却不能。

    他眼睛似有火焰燃烧,盯着李寻欢,一字字道:“能这么快就将他杀死的人,世上并不多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不多,也许不会超过五个。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道:“你也是其中之一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慢慢地点了点头,道:“不错,我是其中之一,你也是。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厉声道:“我怎会杀死他?”

    李寻欢淡淡道:“你当然不会杀他,我的意思只不过是要你明白,能杀他的人,并不一定是要杀他的人,杀了他的人,也并不一定就是能杀他的人。”

    他慢慢地接着道:“这世间常常有很多意外的事发生,本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得到的。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不再说话了,但眼睛还是盯着他。

    李寻欢的目光已变得很温和,甚至还带着些同情怜悯之色。似乎已透过了上官金虹的面目,看到了他心里的悲哀和恐惧。

    他一直都在侵犯别人,打击别人。

    现在,他自己终于也受到打击,而且不知道这打击是从哪里来的。

    血浓于水,儿子毕竟是儿子。

    无论对谁说来,这打击都不算小。

    上官金虹似已有些不安,铁石般的意志似已渐渐动摇。

    李寻欢目中的这份同情怜悯,就像是一柄铁锤,他脸上那层核桃壳般的面目,几乎已被打得粉碎。

    他已无法忍受,突然道:“你我这一战,迟早总是免不了的!”

    李寻欢点了点头,道:“是免不了的。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道:“今天……”

    第七十章是真君子

    上官金虹因独子被杀,异常气愤,要和李寻欢决一死战,并把决战日期定在今天。

    李寻欢打断了他的话,道:“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奉陪,只有今天不行。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道: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李寻欢叹了口气,道:“今天我……我只想去喝杯酒。”

    他目光扫过棺材里的尸体,叹息着接道:“有些时候非但不适合决斗,也不适合做别的事,除了喝酒外,几乎什么事都不能做,今天就是这种时候。”

    他说得很婉转,别人也许根本不能了解他的意思。

    但上官金虹却很了解。

    因为他也很了解自己此刻的心情,在这种心情下和别人决斗,就等于自己已先将自己的一只手铐住。

    他已给了敌人一个最好的机会。

    李寻欢明明可以利用这机会,却不肯占这便宜——虽然他也知道这种机会并不多,以后可能永远也不会再有。

    上官金虹沉默了很久,缓缓道:“那么,你说什么时候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我早已说过,无论什么时候。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道:“我到哪里找你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你用不着找我,只要你说,我就会去。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道:“我说了,你能听到?”

    李寻欢笑了笑,道:“上官帮主说出来的话,天下皆闻,我想听不到都很难。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又沉默了很久,突然道:“你要喝酒,这里有酒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又笑了,道:“这里的酒我配喝么?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凝注着他,一字字道:“你若不配,就没有第二个人配了。”

    他忽然转身倒了两大杯酒,道:“我敬你一杯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接过酒杯,一饮而尽,仰面长笑道:“好酒!好痛快的酒!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的酒也干了,凝注着空了的酒杯,缓缓道:“二十年来,这是我第一次喝酒。”

    “当”的一声,酒杯摔在地上,粉碎。

    上官金虹已自棺中抱起了他儿子的尸体,大步走了出去。

    李寻欢目送着他,忽又长长叹息了一声,喃喃道:“上官金虹若不是上官金虹,又何尝不会是我的好朋友?”

    他又倒了杯酒,一饮而尽,曼声道:“卿本佳人,奈何做贼?……”

    “当”的一声,这酒杯也被摔在地上。

    粉碎!

    大家似已都变成了木头人,直等李寻欢也走了出去,才长长吐出口气。

    有的人已在窃窃私议。

    “李寻欢果然不愧是李寻欢,放眼天下,也只有李寻欢才能要上官帮主敬他一杯酒。”

    “只可惜他们没有真的打起来。”

    “我总觉得这两人像是有些相同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“李寻欢和上官金虹会有相同之处?……你疯了么?”

    “他们的作风和行事虽然完全不同,可是他们……他们全都不是人,他们做的事,全都‘是人’绝对做不到的。”

    “这话倒有几分道理,他们的确都不是人,只不过——一个是仙佛,一个却是恶魔。”

    善恶本在一念之间,仙佛和恶魔的距离也正是如此。

    “不错,李寻欢若不是李寻欢,也许就是另一个上官金虹。”

    阿飞没有回头。

    林仙儿搬了张椅子,就坐在他身后,将门挡住。

    她已坐了很久。

    阿飞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过。

    他的姿势看来很可笑。

    林仙儿笑了,道:“像这么样站着,你不觉得难受么?为什么不舒舒服服地坐下来,我旁边就有张椅子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肯坐?我也知道你坐不住的,在这里坐着实在不是滋味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你为什么又不走呢?”

    “我虽然挡着门,但你随时都可以将我打倒的呀,要不然,那边有窗子,你也可以像小偷一样跳窗子逃出去,这两种法子都容易得很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敢,是不是?”

    “你心里虽然恨不得杀了我,可是你还是不敢动手,甚至连碰都不敢碰我,因为你心里还是在爱着我的,是不是?”

    她说话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,那么动听。

    她笑得甚至比平常更娇媚,更愉快。

    因为她喜欢看人受折磨,她希望每个人都受她的折磨。

    只可惜她只能折磨爱她的人。

    她虽然看不到阿飞面上痛苦的表情,却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阿飞脖子后的血管在膨胀,似即将暴裂。

    她认为这是种享受,坐得更舒服了,正想去倒杯酒——

    突然间,椅子被踢翻,她的人也几乎被踢倒。

    上官金虹已回来了,带着他独生儿子的尸体一起来了。

    一个人的椅子若被踢翻,心里总难免有些别扭的。

    但林仙儿什么话也没有说,动都没有动,因为她知道现在无论说什么,做什么,都愚蠢极了。

    上官金虹的眼睛也盯在阿飞脖子上,一字字道:“回过头来,看看这人是谁!”

    阿飞的身子没有动,血管却在跳动,然后头才慢慢地转动,眼角终于瞥见了上官金虹手里抱着的尸体。

    于是他的眼角也开始跳动。

    上官金虹盯着他的眼睛,道:“你认得他,是不是?”

    阿飞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上官金虹道:“他几天前还活着的,而且活得很好,是不是?”

    阿飞又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上官金虹道:“现在你忽然看到他死了,也未吃惊,只因你早就知道他死了,是不是?”

    阿飞沉默了很久,忽然道:“不错,我的确早就知道他死了。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厉声道:“你怎会知道的?”

    阿飞道:“因为杀死他的人,就是我!”

    他随随便便就将这句话说了出来,连眼睛都没有眨,简直就像是完全不知道这句话能引起什么样的后果。

    屋子里的少女们都吓呆了。

    就连林仙儿都吓了一跳,在这刹那间,她心里忽然有了种很奇异的情感,竟仿佛有些悲哀,有些怜惜。

    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会对阿飞有这种感情。

    但她却知道只要上官金虹一出手,就绝不会再留下他的命。

    上官金虹随时都可能出手的。

    她瞧着阿飞,那眼色就好像在瞧着个死人。

    一个蠢到极点的死人。

    “这人不但蠢得要命,而且也已醉得发昏,否则为何要自己承认?这种人简直已完全无可救药,他的死活,我又何必关心?”

    她扭转头,再也不去瞧他。

    她只希望上官金虹快点杀了他,愈快愈好,也免得烦恼。

    但她却又不禁要暗问自己:“我既然对他的死活全不关心,又何必为这种事烦恼呢?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竟迟迟没有出手。

    他还是在盯着阿飞的眼睛,仿佛要从阿飞眼睛里看出一些他还不能了解的事情来。

    但他却什么也看不到。

    阿飞眼睛里空空洞洞的,什么也没有。

    这的确已不像是活人的眼睛。

    上官金虹忽然觉得这双眼睛很熟悉,仿佛以前就见过。

    他的确见过多次。

    当他将荆无命的剑拔出来交给阿飞时,荆无命的眼睛就几乎和阿飞现在的眼睛完全一样。

    当他杀死了一个人,这人的眼睛还没有闭起来时,也就是这样子——既没有感情,也没有生命,对一切事都已完全绝望。

    阿飞在等着,静静地等着。

    上官金虹忽然道:“你在等死?”

    阿飞拒绝回答。

    上官金虹道:“你承认,为的就是希望我杀死你,是么?”

    阿飞拒绝回答。

    上官金虹目中忽又闪过一丝残酷的笑意,缓缓道:“吕总管。”

    他只唤了一声,立刻就有个人出现了。

    谁都不知道这人本来藏在哪里的,也不知道这附近是否还藏着别的人,上官金虹的附近,仿佛永远都有很多人在躲藏着。

    别人看不见的人,就像是鬼魂。

    上官金虹走到哪里,这些鬼魂就跟到哪里。

    他的命令就是魔咒,只有他才能将这些鬼魂唤出来。

    吕总管若真的是个鬼魂,至少总不是饿死鬼。

    饿死鬼没有这么胖的。

    他胖得就像是个球,行动却很敏捷,一滚就滚了出来,躬身道:“属下在。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眼睛还是盯着阿飞,缓缓道:“他要死,我们不给他死。”

    吕总管道:“是!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道:“我们给他别的。”

    吕总管道:“是!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道:“给他酒,给他女人,他要多少,就给多少。”

    吕总管道:“是!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沉默了半晌,又道:“他无论要谁,都给他!”

    吕总管道:“是。”

    他嘴里答着话,眯着的眼睛却有意无意间瞟了林仙儿一眼,又道:“无论谁?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冷冷道:“无论谁都一样,就算他要你的老婆,也给他!”

    吕总管的眼睛已眯成了一条线,躬身笑道:“属下明白了,属下这就去将老婆带来给他看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咬着嘴唇咬得很重,终于忍不住道:“他若要我呢?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冷冷道:“我说过,无论谁都一样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可是……可是我却不一样,我是你的,除了你,谁都不能……”

    她带着笑走过去,走到上官金虹身旁,轻抚着他的肩。

    她笑得那么甜,动作那么温柔。

    上官金虹却连瞧都不瞧她一眼,突然腾出手,一巴掌掴在她脸上,道:“无论谁都可以要你,为什么他不可以?”

    林仙儿整个人都被打得飞了出去,跌到院子里。

    上官金虹一字字道:“他要什么都给他,就是不能让他走,我要看他三个月后会变成什么样子。”

    吕总管道:“是。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这才缓缓转过身,走了出去。

    阿飞紧咬着牙,但牙齿还是在“咯咯”地打战,嘶声道:“我杀了你儿子,你为什么不杀我?”

    上官金虹已走出了门,头也不回,缓缓道:“因为我要让你活着痛苦,又没有勇气死!”

    “无论谁都可以要你,为什么他不可以?”

    “活着痛苦,又没有勇气死!”

    阿飞身子往后缩,缩成一团,就像是在躲着条无形的鞭子。

    这条鞭子正不停在抽打着他。

    吕总管已走了过来,笑嘻嘻道:“人生得意须尽欢,莫使金樽空对月。做人本就是这么回事,又何必太认真呢?”

    他转向少女,脸立刻沉了下来,厉声道:“还不快为飞少爷置酒?”

    这人对上官金虹说话时是一张脸,对阿飞说话是一张脸。

    现在,他对这些少女们说话,又是另一张不同的脸。

    大多数人都有好几张不同的脸,他们若要变脸时,就好像戏子在换面具,甚至比换面具还要简单。

    面具换得多了,渐渐就会忘记自己本来是什么样的一张脸。

    面具戴得久了,就再也不愿拿下来。

    因为他们已发觉,面具愈多,吃的亏就愈少。

    幸好还有些人没有面具,只有一张脸,他自己的脸。

    无论他们遇着什么事,吃了多少亏,这张脸都永远不会改变。

    他们要哭就哭,要笑就笑,要活就活,要死就死。

    他们死也不愿改变自己的本色,男儿的本色。

    男人的本色。

    世上若没有这样的人,人生就真的像是一出戏了。

    那么,这世界也就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。

    酒来了。

    吕总管倒酒,举杯,笑道:“喝吧,酒喝得多了,你就会发觉世上所有的女人本都是一样的,更不必认真。”

    阿飞咬着牙,盯着他,忽然道:“不一样。”

    吕总管眯着眼,笑道:“那么你要的是谁呢?”

    阿飞眼睛里布满血丝,一字字道:“我要你的老婆!”

    夜。

    夜市。

    夜市永远是热闹的,夜市中永远有各式各样不同的人。

    但李寻欢却觉得这世上仿佛已只剩下他一个人,根本没有别人存在。

    因为他所爱的人都离得他很远,太远了,仿佛已变得很缥缈,很虚幻,他几乎已不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。

    他已听到龙啸云父子的消息,可是——

    林诗音呢?

    没有踪迹,没有消息,只有思念,永恒的思念。

    “天长地久有时尽,此恨绵绵无绝期。”

    这两句诗的文字虽浅近,其中蕴含的情感却深邃如海。

    但若非痴情的人,又怎么体会到这其中的辛酸滋味?

    远处有夜笛在伴着悲歌。

    凄凉的夜笛,如思如慕:

    何必多情?

    何必痴情?

    花若多情,也早凋零。

    人若多情,憔悴,憔悴……

    人在天涯,何妨憔悴,

    酒入金樽,何妨沉醉,

    醉眼看别人成双作对。

    也胜过无人处暗弹相思泪……

    “卖唱的人本身已够悲苦,又何必再以这种凄凉的歌声来赚人眼泪?”

    李寻欢满满地喝了杯酒,忽然以筷敲杯,随着那凄凉的夜笛曼声低吟:

    花木纵无情,

    迟早也凋零,

    无情的人,也总有一日憔悴。

    人若无情,

    活着还有何滋味?

    纵然在无人处暗弹相思泪,也总比无泪可流好几倍。

    笛声犹低回不已,他却已突然大笑了起来。

    但这笑又是什么滋味?

    阿飞呢?

    这半天,李寻欢一直都在寻找、打听。

    没有人知道阿飞到哪里去了,谁也没有看到这么样一个人。

    李寻欢当然想不到阿飞竟到了金钱帮的总部。

    就算他想到,也不知那地方在何处。

    灯在风中摇晃,酒在杯中摇晃。

    浑浊的酒,黯淡的灯光。

    他喝酒的地方,只不过是个很小的面摊子。

    这一排都是小摊子,到这种地方来的,都是很平凡的小人物,谁都不认得他,他也不认得别人。

    他喜欢这种情调,带着些萧索,带着些寂寞,却又带着几分洒脱。

    世间的荣辱,生命的悲欢,在这些人心目中,都已算不了什么,只要有一杯在手,就已足够。

    在这里,既没有得意的长笑,也没有慷慨的悲歌。

    夜色是如此平静,如此淡漠……

    忽然间,平静中起了骚动。

    有人在呼喝,叱骂。

    “酒鬼,不要脸,偷酒喝,就算你喝下去我也要你吐出来!”

    李寻欢忍不住转过头。

    他转头去瞧,也许只因为他听到“酒鬼”两个字。

    只见一个人抱着个酒坛子,虽已被打得躺在地上,还是死也不肯放松拼命地喝,伸过头去喝酒。

    一个腰上围着块油布的老头子,嘴里骂个不停,手上打个不停。

    李寻欢暗暗地叹了口气,走过去,道:“让他喝酒,算我的钱。”

    骚动立刻停了,手也停了。

    钱不但能封住人的手,也能塞住人的嘴。

    躺在地上的人连站都来不及站起来,捧着酒坛子就往嘴里倒,酒倒得他满身满脸,他也不在乎。

    他似乎宁愿将自己淹死在酒里。

    “若没有伤心的事,一个人又怎会变成这样子?”

    “若不是多情的人,又怎会有伤心的事?”

    李寻欢忽然对这人很同情,带着笑道:“一个人独饮最无趣,我那边还有下酒的菜,何妨过去一起喝几杯?”

    那人又吞下几口酒,忽然跳起来,大骂道:“你是什么东西?你配跟我一起喝酒,就算你再买三百坛酒送给我,也休想要我陪你……”

    骂到这里,他声音突然停住,就像突然被只手扼住了脖子。

    李寻欢似乎也已怔住了,失声道:“你……是你?”

    这人忽然“砰”的一声将酒摔在地上,掉头就跑。

    李寻欢立刻也追了过去,呼道:“等一等,等一等……兄台莫非不认得小弟了么?”

    这人跑得更快,大叫道:“我不认得你,我不喝你的酒……”

    两人一个追,一个逃,眨眼间都已跑得瞧不见了。

    无论是谁,都忍不住会以为他们有毛病。

    “那偷酒的人原来是个疯子,明知要挨揍也敢来偷酒喝,但等到别人请喝酒时,他反而逃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买酒的人更疯,既花了钱,又挨了骂,还要称那人为兄台,像这种人我倒真没有瞧见过。”

    他当然没有瞧见过,因为这种人世上本就不多。

    逃的人是谁?

    他为什么一见了李寻欢就逃?

    这原因别人自然不知道,就连李寻欢自己,也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,这种情况下遇到他。

    李寻欢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,是在一条长街上的屋檐下。

    那条街上的人很多。

    他的白衣如雪,在人群中就像是鸡群中的鹤。

    他自己显然也不屑与别人为伍,就算将世上所有的黄金都堆在他面前,他也不屑和那些他所看不起的人说一句话。

    但现在,只为了一坛酒,浊酒,他竟不惜忍受别人的讪笑、辱骂、鞭打,甚至不惜像猪一样被打得滚在泥浆中。

    李寻欢简直无法相信这会是同一个人,也不敢相信。

    但他却不能不信。

    现在这滚在泥浆中的人,的确就是昔日那高高在上的吕凤先。

    是什么事令他改变的?改变得这么快,这么大,这么可怕。

    灯火已在远处,星光却仿佛近了些。

    吕凤先突然停下了脚步,不再逃了。

    因为他也和阿飞一样,逃避的只是他自己。

    世上也许有很多人都想逃避自己,但却绝没有一个人能逃得了。

    李寻欢也已远远停下,弯下腰,不停地咳嗽。他已发觉近来咳嗽的次数虽然少了些,但一咳起来,就很难停止。

    这岂非正如“相思”一样?

    你将一个人思念的次数少了些时,并不表示你已忘了他,只不过是因为这相思已入骨。

    等他咳嗽完了,吕凤先才一字字道:“你为什么不让我走?”

    他虽然尽力想使自己显得镇定些,却并没有成功。

    他说话的声音抖得就像是一只刚从冰河中捞起来的兔子。

    李寻欢没有回答,生怕自己的回答会伤害到他。

    无论什么样的回答都可能伤害到他。

    吕凤先道:“我本不欠你的,本不必为你做什么事,你何必还要来逼我?”

    李寻欢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,道:“我欠你的。”

    吕凤先道:“就算你欠我,也不必还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我欠你的,本就无法还,但你至少也该让我请你喝杯酒。”

    他笑了笑,接着道:“莫忘了,你也请过我。”

    吕凤先的手一直在不停地发抖,抖得连酒杯都拿不稳了。

    他用两只手捧着碗喝酒,但酒还是不停地从碗里溅出来,从他嘴角流出来,溅得他自己一身一脸。

    就在几天前,这只手还是件“杀人的兵器”!

    无论是什么事令他改变的,这件事对他的打击都太可怕了。

    李寻欢简直无法想象。

    吕凤先又伸出手,去倒酒。

    “当”的一声,酒壶自他手中跌下。

    他的脸骤然扭曲了起来,盯着自己的这只手,眨也不眨,也不知过了多久,突然狂吼一声,将这只手塞入自己嘴里。

    拼命地塞,拼命地咬。

    血,流过他嘴角的酒痕。

    无论他做任何事,李寻欢本都不愿拦阻他的,但现在却不得不拉住他的手。

    吕凤先狂吼:“放开我,我要咬掉它,一口口嚼碎,一口口吞下去!”

    这只手本是他最自傲、最珍惜的,一个人到了真正痛苦时,就想将自己最珍惜的东西,将毁掉自己整个人的东西都毁掉。

    因为世上唯一能解除这种痛苦的法子,只有毁灭。

    彻底的毁灭。

    李寻欢黯然道:“若是别人做了对不起你的事,该死的是他,你又何苦折磨自己?”

    吕凤先嘶声道:“该死的是我,我自己……”

    他拼命想挣脱李寻欢的手,自己却从凳子上跌了下去。

    他没有再爬起,就这样伏在地上,放声痛哭了起来。

    他终于断断续续说出了自己的故事。

    李寻欢耳朵里听着的是他的故事,眼睛里看着的是他的人,但心里想到的却是阿飞。

    李寻欢的心在发冷。

    阿飞是不是也受了这种同样的打击?

    阿飞是不是也已变成这样子?

    李寻欢本不忍再对吕凤先说什么,但现在却不得不说了:“你何必还留在这里?”

    极度的悲痛后,往往是麻木。

    吕凤先的人似已麻木,茫然道:“不留在这里,到哪里去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回去,回家去。”

    吕凤先道:“家?……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你现在就好像生了场大病,这病只有两种药能治好。”

    吕凤先道:“两种药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第一种是家,第二种是时间,你只要回家……”

    吕凤先忽然大声道:“我不回家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吕凤先道:“因为……因为那已不是我的家了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家就是家,永远都不会变的,这就是家的可贵。”

    吕凤先又在发抖,道:“就算永远没有变,我却已变了,我已经不是我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你若肯在家里安安静静地过一段时候,就一定会变回原来的你。”

    他还想接着说下去,身后已有一人缓缓道:“若是没有家的人,这种病是不是就永远也不会治好?”

    第七十一章毒妇的心

    轻柔的声音,带着种诱人犯罪的韵律。

    李寻欢还没有回头,吕凤先已跳起来,疯狂般冲了出去。

    他就好像突然见到鬼似的。

    李寻欢用不着回头,已知道说话的人是谁了。

    他当然也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。

    “阿飞就是没有家的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的心在往下沉,拳已握紧,一字字道:“想不到你居然会来,到这种地方来。”

    来的当然就是林仙儿。

    她在笑着,银铃般笑着道:“我的确很少到这种地方来,但我却知道只有在这里才能找得到你,只要能找到你,什么地方我都去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冷冷道:“你本不该来找我,因为你也许要后悔!”

    林仙儿笑道:“后悔?我为什么要后悔?我们是老朋友了,既然知道你在这城里,怎么能不来看你?”

    她的声音更温柔,慢慢地接着道:“你总该知道,我一直都很想你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但我若知道你也像对吕凤先那样对阿飞……”

    他没有再说下去。

    他一向很少说威胁别人的话,因为他根本用不着说。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我若像甩吕凤先那样,甩了阿飞,难道你就会杀我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我的意思,你应该懂得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我只知道你一直都在劝他离开我,我若先离开他,岂非正如你所愿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那不同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有什么不同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我只要你离开他,并没有要你毁了他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我若已毁了他呢?”

    李寻欢霍然转身,盯着她,一字字道:“那么你就会后悔今天为何要来!”

    他神色看来还是很平静,但也不知为了什么,林仙儿却忽然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压力,压得她几乎连笑都笑不出来。

    她很少有笑不出来的时候。

    笑,本是她最有把握的一种武器,她只有在面对着上官金虹的时候,才会觉得这种武器并不十分有效。

    但现在,她忽然发觉在李寻欢面前也一样——一个人的信心若消失,笑得就绝不会像平时那么动人了。

    过了很久,她才慢慢地摇了摇头,道:“你绝不会对我怎么样的,我知道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你有把握?”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嗯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但我自己却没有把握,有时我也会做出一些令人想不到的事来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可是,你若令我后悔了,你自己一定就要后悔得更厉害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哦?”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你若还想再见到阿飞……”

    李寻欢耸然道:“你知道他在哪里?”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我当然知道。”

    她似乎又恢复了自信,嫣然笑道:“这世上也许就只有我一个人能带你去找他,也只有我一个人能救他……我既然能毁他,就能救他!”

    直到这时,李寻欢的脸色大变了。

    因为他知道这次她说的并不是假话。

    她说谎的时候固然很可怕,说真话的时候却更可怕,因为像她这种人,若不是为了要求更高的代价,就绝不会说真话。

    李寻欢轻轻地摩擦着自己的手指,他觉得指尖已有些发冷,过了很久,才长长吁了口气,道:“好,你要的是什么,说出来吧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脉脉地瞧着他,不说话。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你究竟想要什么?”

    林仙儿忽又笑了,柔声道:“我想要的东西一直很多,可是现在……我却只想多瞧你几眼。”

    她咬着嘴唇,痴痴笑道:“因为我从来也没有看到过你发怒,我一直在想,李寻欢发怒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呢?现在我总算看到了,这机会很难得,我怎么能轻易错过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沉默了半晌,慢慢地坐下,将桌上一盏油灯移到自己面前,然后慢慢地斟了杯酒。

    她要看,他就让她看,而且还像是生怕她看得不够清楚。

    “女人若要做一件事,最好的法子,就是让她去做,她自己很快就会觉得这件事并不如想象中那么有趣的。”

    “因为女人无论对什么事的兴趣都不会保持得很久,但你若不让她去做,她的兴趣反而会更浓厚。”

    这也许就是女人最大的毛病,千百年前的女人就有这种毛病,千百年后的女人也必将有这种毛病。

    奇怪的是,男人对女人已研究了这么多年,但能了解女人这种毛病的男人,却偏偏还是不太多。

    李寻欢坐在那里,慢慢地喝着酒。

    林仙儿盯着他,甜笑着道:“你真是个妙人,不但说的话妙,做的事妙,喝酒的样子也妙,每次我看到你喝酒的时候,都恨不得将自己变成你手里的酒杯,我总忍不住要想,你对女人是不是也像对酒杯这么温柔呢?”

    李寻欢听着。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其实你对付女人的法子更妙,你好像总有法子知道女人们心里在想着什么,你做的每件事都恰好正是她们最喜欢的——有时你甚至什么都不做,也自然会有人来上你的钩。”

    她叹了口气,又道:“所以无论多厉害的女人,只要遇上你,就休想逃得了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还是在听着。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每次我遇着你,都觉得跟你聊天很有趣,后来仔细想一想,才发现上了你的当,你根本什么话都没有说。”

    最会说话的人,往往也就是不说话的人。

    只可惜这道理也很少有人明白。

    林仙儿笑道:“但这次我却不再上你的当了,这次我要你说话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等你看够了,我再说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我已经看够了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那么,你还想要什么?”

    林仙儿盯着他,假如眼睛里也有牙齿,李寻欢早已被她吞下了肚。

    被一个这么样的女人这样盯着,虽然很愉快,却又实在有点受不了,她简直是想要人发疯。

    只有李寻欢受得了。

    林仙儿咬着嘴唇,一字字道:“我什么都不要,只要你!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要我?”

    林仙儿眼波流动,道:“用你自己来换阿飞,这交易岂非很公道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不公道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有什么不公道,你认为他现在已不属于我了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不错,你既然已毁了他……”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就因为我已毁了他,所以他才永远属于我,我若去救他,他就不是我的了,这道理你难道不懂?”

    李寻欢当然懂。就因为他懂,所以才痛苦。

    林仙儿笑了,道:“所以你若想要我放他走,就得用你自己来换,你若不答应,就永远再也休想见得到他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慢慢地喝完了杯中酒,慢慢地走到她面前,缓缓道:“看来我只有答应你了,是么?”

    林仙儿笑得更媚,轻轻道:“我保证你绝不会后悔的……”

    她声音突然停顿。

    李寻欢的手已掴在她脸上,正正反反掴了她十几个耳光。

    林仙儿非但没有躲避,反而“嘤咛”一声,扑入他怀里,喘息着道:“你要打,就打吧,只要你答应我,我情愿日日夜夜被你打。”

    突听一人拍手笑道:“打得好,她既然这么说,你为何不再打?”

    第七十二章互斗心机

    摊子上挑着盏灯笼,灯笼已被油烟熏黑。

    灯笼下俏生生地站着一个人,大大的眼睛,长长的辫子——

    李寻欢失声道:“孙姑娘!”

    孙小红嫣然道:“我本来最恨男人打女人,但这次,你却打得让我开心极了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我也开心极了,我喜欢被他打。”

    她又勾住了李寻欢的臂,媚笑道:“你若在吃醋,不妨也过来喝杯酒,醋可以解酒,酒也可以解醋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居然真的走了过来,用李寻欢的酒杯倒了杯酒,一口就干了,吐了吐舌头,皱眉笑道:“劣酒喝多了虽然也就和好酒差不多,但这第一口可真难喝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笑道:“等孙姑娘下次到我们家来的时候,我们一定用最好的酒来招待你。”

    她仰着面,笑问李寻欢,道:“你说好不好?”

    李寻欢还没有说话,孙小红已抢着道:“你笑得真好看,我虽然是女人,也忍不住想多瞧几眼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吃吃笑道:“小妹妹,你还不是女人,你只不过是个小孩子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你现在尽管多笑笑吧,因为你马上就要笑不出了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哦?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他绝不会答应你的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哦?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因为你能做得到的事,我也能做得到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又笑了,道:“你能做得到什么?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,明明什么事都不懂,却偏偏要装出很懂的样子。”

    她吃吃地笑着道:“有些事虽然只要是女人就能做,但做得好不好,分别就很大了……这道理你也懂么?”

    孙小红的脸也已有些发红,咬着嘴唇道:“我至少也能带他去找阿飞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你找得到?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当然,而且我也知道要怎么样才能救阿飞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哦?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要救他,只有一种法子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什么法子?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杀了你!要救他,只有杀了你!这世上若已没有你这个人,他就绝不会再有苦恼!”

    李寻欢突又干了杯酒,大笑道:“说得好!”

    林仙儿叹了口气,道:“想不到你也和阿飞一样,你难道不知大多数女人说的话都靠不住么?你难道真相信她能带你去找阿飞?”

    李寻欢笑了笑,道:“世上有说谎的男人,也有诚实的女人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笑道:“对了,你莫将天下的女人都看得和你自己一样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好,那么我问你,阿飞现在在什么地方?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已跟我爷爷在一起,我爷爷已将他从上官金虹那里带出来了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又笑了,瞟着李寻欢,道:“这种话你也相信么?天下又有谁能从上官金虹手上将人救出来?”

    李寻欢微笑道:“也许只有一个人,就是她的爷爷孙老先生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的笑容看来已又变得有些生硬,道:“好,既然如此,我倒也想去瞧瞧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用不着!他不想见你。”

    她冷冷接着道:“现在你活着好像已是多余的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你想我死?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你早就该死了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笑道:“可是你想过没有,要谁来杀我呢?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你以为没有人能下得了手?”

    林仙儿眼波流动,道:“这世上的男人,也许只有一个能忍心下得了手,可是他也不会出手的。”

    她用眼角瞟着李寻欢,接着道:“因为他知道他若杀了我,阿飞还是一样会恨他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你莫忘了,我不是男人,我也不怕阿飞恨我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忽然大笑了起来,道:“小妹妹,难道这就算是挑战么?难道你想跟我决斗?”

    孙小红板着脸,道:“一点也不错。”

    她不让林仙儿说话,又道:“地方可以由你选,时间却得由我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你说什么时候?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就是现在。”

    看来决斗并不是男人的专利,女人有时也会决斗的。

    但女人决斗的法子是不是也和男人一样呢?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我已挑了时间,现在你就挑个地方吧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眼珠子转动着,道:“地方也不必挑了,看来这里就不错,只不过……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只不过怎样?”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我们用哪种法子呢?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决斗就是决斗,难道还有很多种法子?”

    林仙儿悠然道:“当然有,有的叫文斗,有的叫武斗,有的斗兵器,有的斗轻功,也有的斗毒药,何况,我们到底是女人,无论做什么事至少都应该比男人斯文些才是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你说用哪种法子?”

    林仙儿眨着眼,道:“法子也由我来选么?”

    李寻欢忽然道:“可能用毒药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甜甜地对他一笑,道:“用毒药也没关系,我七叔也是使毒的大行家,绝不在五毒童子之下,只不过他使毒是为了要救人,并不是为了要杀人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若能用毒药救人,使毒的本事就必定已出神入化,因为用毒药救人,的确比用毒药杀人困难得多。”

    她叹了口气,道:“看来我倒真不能用毒药来跟你决斗了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淡淡道:“随便你用什么法子。”

    她看来是这么有把握,李寻欢也不再说什么。“孙老先生”嫡传的武功,他也早就想见识见识了。

    林仙儿又瞟了李寻欢一眼,道:“在小李探花这样的绝顶高手面前,我们若是拳打脚踢地打了起来,岂非是在班门弄斧,要人家瞧着笑话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那么,你说用什么法子?”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我们既然是女人,就应该用女人的法子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女人难道还有什么特别的法子?”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当然有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你说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男人自以为处处都比女人强,但有件事却只有女人才能做,本事再大的男人也无能为力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哦?”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譬如说,生孩子……”

    孙小红笑声道:“生孩子?”

    林仙儿笑道:“不错,生孩子才是女人们最大的本事,最大的光荣,不能生孩子的女人,谁都瞧不起的,你说是么?”

    孙小红的脸又红了,吃吃道:“你难道……难道……”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我们本来可以比一比谁的孩子生得多,生得快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叫了起来,道:“你疯了,这种事怎么能比?”

    林仙儿悠然道:“谁说不能,难道你生不出孩子?”

    孙小红涨红了脸,既不能承认,又不能否认。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你若嫌这种法子太慢,太费事,我们也可以换一种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松了口气,道:“当然要换一种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还有些事只要是男人就敢做,但无论多厉害的女人,你若要她做这些事,她也没这个胆子。”

    她笑了笑,接着道:“你既然不愿意比女人都能做的事,我们就比一比女人都不敢做的事如何?”

    孙小红迟疑着,道:“你先说来听听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譬如说,脱衣服……我们就在这里把衣服全脱下来,看谁脱得快,我若输了情愿把脑袋送给你。”

    这里本是个夜市,到这里来喝酒的人,虽都不愿多管别人的闲事,但若有女人当场脱衣服,打破头也要抢着来瞧瞧的。

    孙小红咬着嘴唇,红着脸道:“难怪聪明的男人都不愿找女人赌钱,原来就因为你们这种女人,无论赌什么都要想出法子来赖皮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笑道:“跟男人赖皮,本来就是女人的特权,不懂得利用这种特权的女人,不是丑八怪,就是个呆子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大声道:“我不是男人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我也没有赖皮,‘随便你用什么法子’,这句话难道不是你自己说的?”

    孙小红怒道:“可是我又怎知道你会想得出这种不要脸的法子?”

    林仙儿悠然道:“这也只能怪你自己,你要杀我,为何不干干脆脆地动手,谁叫你还要多嘴的?”

    她笑了笑,接着道:“不过话又说回来了,这也不能怪你,不多嘴的女人,到现在我还没有看到过。”

    看来“决斗”的确是男人的专利。

    因为决斗时只能用手,绝不能用嘴——无论谁若话说得太多了,勇气和斗志都会渐渐消失的。

    无论在什么地方,你看到两个人打架时若先啰里啰唆吵了起来,那场架就一定打不起来了。

    而女人却偏偏大多是“君子”,都很懂得“动口不动手”这道理。

    ——秋风肃杀,夕阳西下,两个女人一言不发地站在秋风落叶中,等着那立判生死的一刹那——

    这种场面又有谁瞧见过?

    不但没有人瞧见过,简直连听都未听说过。

    “女人就是女人。”

    男女虽平等,但世上却偏偏有些事是女人不能做,也做不出的。

    女人若一定想做这些事,不是“自不量力”就是“自讨无趣”。

    “女人就是女人”。

    这道理是谁也驳不倒的。

    林仙儿笑得更甜,更得意了。

    看着林仙儿的笑脸,李寻欢忽然想起了蓝蝎子。

    蓝蝎子虽也是个声名狼藉的女人,但却有种非凡的烈性。

    他忽然觉得蓝蝎子死得很可惜。

    孙小红涨红的脸已渐渐发青。

    林仙儿笑道:“现在决斗的时间、地点、方法,已全都决定,斗不斗就全看你了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既然不斗,我可要走了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你走吧。”

    她忽然叹了口气,淡淡道:“这也只怪你运气不好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抿嘴笑道:“是你运气不好,还是我运气不好?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你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忍不住问道:“我运气哪点不好?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我嘴上说得虽凶,但若真的动起手来,还不至于真要你的命,最多也只不过要你受点伤,叫你以后害不了人而已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笑道:“如此说来,我的运气岂非好极了?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我若已伤了你,别人再要来杀你,我一定不会让他们动手的,是么?”

    她笑了笑,淡淡接着道:“但现在,若有人要来杀你,我就不管了。”

    这句话还没有说完,林仙儿的身子已打了个转。

    对某些事,林仙儿的反应绝不比李寻欢和阿飞慢。

    她目光随着身子的转动四面搜索,向最黑暗的地方搜索。

    她并没有瞧见什么。

    孙小红已拉起李寻欢的手,道:“我们走吧,我不喜欢看杀人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忍不住道:“你是说有人要来杀我?”

    孙小红眨着眼,道:“我说过么?”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人在哪里,你瞧见了?”

    孙小红既不承认,也不否认。

    她无论是承认,还是否认,都不会令林仙儿害怕的。

    但林仙儿现在却显然有点害怕了,嗫嚅着道:“我怎么瞧不见?”

    孙小红淡淡笑道:“你当然瞧不见,你若瞧见时,也许就太迟了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我若看不到,你怎么能看到?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因为他们要杀的并不是我。”

    她又笑了笑,接着道:“我现在才知道,若要杀你,最好莫要被你看到,因为若是先被你看到,也许就杀不成了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他……他们是谁?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我怎么知道谁要杀你?你自己本该知道的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目光还是四下搜索着,目中已有了惊惧之色。

    她一向很少害怕。

    因为她总有把握能令那些要杀她的人下不了手。

    但现在,她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,对方根本不让她看到,她就算有一万种法子,也用不出来。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难道连你自己都想不出是谁要杀你?是不是你自己也知道要杀你的人太多了?”

    林仙儿情不自禁擦了擦汗。

    她无论做什么事,姿态都一向很优美,很动人。

    但现在她这擦汗的动作看来竟有些笨拙。

    无论多聪明的人,心里若有些畏惧,也会变笨的。

    所以你若想击倒一个人,最好的方法,就是让他自己心里先觉得恐惧,那么用不着你出手,他自己就先已将自己击倒。

    李寻欢瞧着孙小红,心里忍不住在微笑。

    他忽然发觉孙小红已不再是孩子,无论从哪方面看,她都已是个完全成熟的女人。

    只有成熟的女人,才了解成熟的女人。

    第七十三章人性无善恶

    林仙儿和孙小红的这一次决斗虽未真的交手,却无异已交手,而且已交手了两次。

    只不过她们斗的不是力,而是心。

    第一次林仙儿胜了。

    因为她很了解女人心里的弱点,而且懂得如何利用它。

    第二次,胜的却是孙小红。

    她用的也是同样的法子。

    她知道女人对什么事都要怀疑。

    因为怀疑,才有畏惧。

    孙小红若是男人,也许早已杀了林仙儿。

    林仙儿若是男人,无论孙小红说什么,她也早就走了。

    就因为她们都是女人,所以才会造成这种奇特的局面。

    ——若要男人和女人去做同一样事,无论做什么,过程既不会相同,结果更不会一样。

    “决斗”也是如此。

    女人的决斗当然不会有男人那么沉重、紧张、激烈,但也许却更微妙,更复杂,更有趣。

    因为那其中的变化必定多些。

    她们的变化,并不像武功招式的变化那样,人人都能看见,也远比武功招式的变化更复杂,更快。

    只可惜她们的变化是眼睛看不见的。

    若有人能看到女人心里复杂微妙的变化,一定就会觉得女人的决斗比世上所有男人的决斗都更精彩,更别致。

    女人就是女人,永远和男人不同。

    谁若想反驳这道理,谁就是呆子。

    这道理既明白,又简单。

    奇怪的是,世上偏偏有些人想不到。

    孙小红拉着李寻欢在前面走。

    林仙儿居然在后面跟着。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我们走我们的,你走你的,你为什么要跟来?”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我……我也想去看看阿飞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你还要看他干什么?难道你害他害得还不够惨?”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我只想……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我们不会让他再看见你的,你去了,也是白去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我只想远远看他一眼,他要不要看我都没关系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冷冷道:“腿长在你自己身上,你一定跟着来,我们也没法子,只不过……你既然跟着来了,就莫要后悔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我做事从不后悔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忽然笑了,道:“你看,我早就算准她会跟着来的,果然没有算错。”

    这句话是向李寻欢说的。

    李寻欢微笑道:“你本来就要她跟来?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当然要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我刚才既然已没法子再对她下手,就只好等下一次机会,她若不跟着我们来,我哪有机会?”

    李寻欢悠然道:“其实你根本不必等,刚才也可以下手,无论她说什么,你都可以不听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你们男子汉讲的是‘话出如风,一诺千金’,难道我们女人就可以说了话当放屁么?”

    李寻欢笑了,道:“但你怎知她会跟着来?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因为她想要我们保护她,她跟小李探花在一起时,无论谁想杀她,也没这个胆子下手的。”

    她嫣然笑道:“说得好听些,这就叫作狐假虎威,说得难听些,这就叫作狗仗人势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失笑道:“这两种说法好像都不大好听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你若是做了这些事,无论别人话说得多难听,也只好听听了。”

    这些话林仙儿当然全都听得见。

    孙小红本就是故意说给她听的。

    但林仙儿却装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似的,也没有开口。

    她这人就仿佛突然变得又聋又哑。

    能装聋作哑,的确是种很了不起的本事。

    孙小红忽然改变了话题,道:“你知不知道龙啸云要跟上官金虹结拜的事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听说过……你们就是为这件事来的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嗯,因为我们知道在这里一定可以遇到很多人。”

    她瞟了李寻欢一眼,抿着嘴笑道:“最主要的,当然还是因为我知道可以在这里遇见你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也在瞧着她,心里忽然觉得很温暖,就好像喝了杯醇酒。

    他已很久没有感觉到这种滋味了。

    孙小红被他瞧着,整个人都像是在春风里。

    过了很久,李寻欢才叹了口气,道:“若不是你们来,说不定我已……”

    孙小红打断了他的话,抢着道:“说不定上官金虹已进了棺材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淡淡一笑,没有再接着说下去。

    他和上官金虹虽然迟早难免要一决生死,但他却不愿谈到这件事。

    他不愿对这件事想得太多,因为想得太多,就有牵挂,有了牵挂,心就会乱,心若乱了,他战胜的机会就更少。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其实对上官金虹那种人,你本不必讲道义,你若在他看到上官飞尸体的时候出手,一定可以杀了他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叹道:“只怕未必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未必?你认为他看到自己儿子死了,心也不会乱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血浓于水,上官金虹多少也有点人性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那么你为何不出手?你要知道,你对他讲交情,他可不会对你讲交情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我和他现在已势不两立,谁也不会对谁讲交情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那么你……”

    李寻欢忽然笑了笑,打断了她的话,道:“我不出手,只因为我还要等更好的机会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在我看来,那时已经是最好的机会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你看错了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哦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看到自己的儿子死了,心虽然会乱,但心里却会生出种悲愤之气,那时我若出手,他就会将这股怒气发泄在我身上。”

    他叹息着,接道:“人在悲愤中,不但力量要比平时大得多,勇气也要比平时大得多,那时上官金虹若出手,一击之威,我实在没有把握能接得住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瞧着他笑了,嫣然道:“原来你也不是我想象中那么好的人,有时你也会用心机的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也笑了,道:“我若真像别人想的那么好,至少已死了八十次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上官金虹若知道你的意思,一定会后悔喝那杯酒的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他绝不后悔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因为我的意思他本就很明了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那么,他为什么还要敬你酒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他敬我那杯酒,为的并不是我对他讲道义——讲道义的人在他眼中看来,简直是呆子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那么他为的是什么?”

    李寻欢笑道:“因为他已明了我的意思,知道我并不是呆子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眨着眼,道:“他知道你也和他一样,能等,能忍,能把握机会,也能判断什么时候才是最好的机会,所以才敬你的酒,是不是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是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他觉得你也和他是同样的人,所以才佩服你,欣赏你——一个人最欣赏的人,本就必定是和他自己同样的人,因为每个人都一定很欣赏自己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微笑道:“这句话说得很好,简直不像你这种年纪的人能说得出来的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撇了撇嘴,道:“但你真的和他是同样的人么?”

    李寻欢沉吟着,缓缓道:“在某些方面说,是的,只不过因为我们生长的环境不同,遇着的人和事也不同,所以才会造成完全不同的两个人。”

    他叹息接道:“有人说,人性本善,也有人说,人性本恶,在我看来,人性本无善恶,一个人是善是恶,都是后天的影响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凝注着他,道:“看来你不但很了解别人,也很了解自己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叹道:“一个人若要真的完全了解自己,并不容易。”

    他神色又黯淡了下来,目中又露出了痛苦和忧虑。

    孙小红也叹了口气,幽幽道:“一个人若要了解自己,必定要先经过很多折磨,尝过很多痛苦——是不是?”

    李寻欢黯然道:“正是如此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叹道:“这么说来,我倒希望永远不要了解自己了,了解得愈多,痛苦愈多,完全不了解,也许反倒幸运些。”

    这次是李寻欢改变了话题。

    他忽然问道:“上官金虹敬我酒的时候,你们还在那里?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我们已经走了,这件事都是我以后听人说的。”

    她嫣然笑道:“现在你和上官金虹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,你们的一举一动,在别人看来都是大消息,今天晚上,在这城里,至少也有十万个人在谈论你……你信不信?”

    李寻欢笑道:“所以我才佩服你爷爷,身若浮云,心如止水,随心所欲,无牵无挂,这种人才真的是了不起!”

    孙小红沉默了半晌,幽幽道:“他老人家的确已什么事都看穿了。”

    她忽又改变话题,道:“你知不知道那口棺材是谁送去的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我猜不出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眨了眨眼,道:“送棺材去的,难道就是杀上官飞的人?”

    她显然也已知道杀上官飞的人是谁了。

    林仙儿却不知道,一直竖着耳朵在听,只恨他们却偏偏都不肯将这个人的名字说出来。

    李寻欢沉吟着,道:“想必就是他,因为知道上官飞尸体在那里的人并不多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他为什么要这样做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因为他想打击上官金虹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他也恨上官金虹?”

    李寻欢又沉吟了很久,缓缓道:“也许他并不是恨,他想打击上官金虹,也许只因为上官金虹被打倒后,他才有机会去救他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我更不懂了,他既然想救他,为何又要打击他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也许他是要上官金虹后悔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叹了口气,道:“人的心,实在比什么事都难了解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缓缓道:“不错,世上最难了解的,就是人心和人性,人性的复杂,远在天下任何一种武功之上。”

    他忽然又接着道:“但你若不能了解人性,武功也就永远无法达到巅峰,因为无论什么事,都是和人性息息相关的,武功也不例外。”

    这种哲理对孙小红来说也许太深奥了些。

    孙小红也不知听懂了没有,沉默了半晌才开口,声音如风在轻诉,道:“我什么都不想了解,只想了解你。”

    她的眼睛在凝视着他,眼睛里的神色不仅是赞赏,还带着种信赖,仿佛在告诉他,只有在他面前,她才会将自己的心事全说出来。

    李寻欢心里忽然又泛起了那种温暖之意,几乎忍不住要伸手去摸一摸她那苹果般的脸。

    但他当然并没有真的这么样做。

    他绝不能这么做。

    他慢慢地扭转头,轻轻地咳嗽了起来。

    孙小红显然在等着,等了很久,目中渐渐露出了失望之色,缓缓道:“但你却好像很怕被人了解,所以时时刻刻都在防备着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怕?怕什么?”

    孙小红咬着嘴唇,道:“怕别人爱上你。”

    她很快地接着道:“因为你知道无论谁若是真正了解了你,一定就会忍不住要爱上你的,你宁可被人恨,也不愿被人爱,是么?”

    李寻欢笑了,道:“现在的年代的确变了,以前的小姑娘,嘴里绝不会说出‘爱’这个字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以后的小姑娘也未必敢说,可是我……我无论生在哪个年代,就算是生在几百年以前,只要是我心里想说的话,我还是一样会说出来。”

    无论是什么时代,都会有几个像她这样的人。

    这种人敢说,敢做,敢爱,也敢恨。

    就因为他们是活在时代前面的,所以在别人眼中,也许会将他们看成疯子、怪物。

    但他们自己却还是活得很好,很愉快,甚至比大多数人都愉快得多,因为无论别人对他们的看法如何,他们根本全不在乎。

    今夜还是有雾。

    现在虽已是冬天,但这雾,却像是春天的雾。

    孙小红在雾中慢慢地走着,就像是希望这段路永远也莫要走完似的。

    李寻欢本来是急着想去瞧阿飞的,但现在,他也没有催促。

    这些年来,他的心情一直很沉重,就像是已被一道无形的枷锁压住,压得他几乎连气都透不过来。

    只有在和孙小红聊天的时候,他才会觉得轻松些。

    他忽然发觉孙小红实在很了解他,甚至比他想象中还要了解得深。

    能和了解自己的人聊聊天,本是人生中最愉快的事。

    但李寻欢却已开始想逃避了。

    “……你宁可被人恨,也不愿被人爱,是么?”

    李寻欢的心在绞痛。

    他并不是“不愿”,而是“不能”。

    他觉得自己非但已无法再“给予”,也无法再“接受”。

    每个人都戴着他自己的枷锁,除了他自己外,谁也无法替他解脱。

    李寻欢如此,阿飞也如此。

    他们的枷锁是不是永远也无法解脱?难道他们要戴着这副枷锁走入坟墓?

    孙小红忽然停下脚步,道:“到了。”

    路很荒僻,路旁有栋小小的屋子,窗子里有灯光透出。

    灯光闪动着,显得特别明亮,这么小的屋子里,本不该有这么明亮的灯光。

    孙小红转过身,面对着林仙儿,道:“这地方你认得的,是不是?”

    林仙儿当然认得,这本是她和阿飞的“家”。

    她咬着嘴唇,点了点头,嗫嚅着道:“阿飞已回来了?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你是不是也想进去看看他?”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我……我可以进去么?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这本是你的家,你要进去就进去,本不必问别人的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垂下了头,道:“可是,现在……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现在当然不同了,你自己也该知道,这种情况是谁造成的?”

    她冷笑着接道:“你本可在这里快快活活、安安静静地过一生,可是你自己不愿意,因为你看不起这个家,也看不起这个人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垂着头,轻轻道:“现在我才知道自己错了,我还能够活着,全都是因为他在保护我,若是没有他,我也许早就被人杀了。”

    她声音愈说愈低,眼泪也已流下!

    她叹了口气,接道:“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,没有人敢来伤我一根头发……但现在,好像任何人都可以来要我的命……”

    孙小红盯着她,冷冷道:“你以为他还会像以前那样保护你?”

    林仙儿流着泪道:“我不知道,我也不在乎……”

    她忽然抬起头,大声道:“我只想再见他一面,对他说两句话,然后立刻就走,这要求无论怎么都不过分,你们总可以答应我吧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我并不是不答应,只可惜你说的话很难令人相信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就算我到时候又不肯走了,你们也可以赶我走的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沉吟着,瞧了李寻欢一眼。

    李寻欢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,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。

    但他的心也很乱。

    他这一生最大的弱点,就是心肠太软,有时他虽然明知这件事是绝不能做的,却偏偏还是硬不起心肠来拒绝。

    很多人都知道他这种弱点,很多人都在利用他这种弱点。

    他自己也知道,却还是没法子改。

    他宁可让人对不起他一万次,也不愿做一次对不起别人的事。有时他甚至明知别人在骗他,却还是宁愿被骗。

    因为他觉得只要有一个人对他说的是真话,他牺牲的代价就已值得。

    李寻欢就是这么样一个人,你说他是君子也好,是呆子也好,至少他这种人总是你这一辈子很难再遇见第二个的。

    至少你遇见他总不会觉得后悔。

    他很少令人流汗,更少令人流血;血与汗他情愿自己流。

    但他做出的事,总令人忍不住要流泪——

    是感动的泪,也是感激的泪。

    孙小红心里在叹息。

    她早已知道李寻欢绝不忍拒绝的,他几乎从未拒绝过别人。

    林仙儿幽幽道:“这也许就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了,以后他若知道你们连最后一面都不让我去见他一次,会恨你们一辈子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咬着嘴唇,道:“你只说两句话?说完了立刻就走?”

    林仙儿凄然笑道:“我难道真的那么不知趣?难道真要等你们来赶我走?只要你们答应我这最后的一个要求,我死而无怨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忽然长长叹了口气,道:“让她去吧,无论如何,两句话总害不了人的。”

    第七十四章蒸笼和枷锁

    屋子里很热,热得出奇。

    因为屋里生了四盆火,火烧得很旺。

    闪动的火光,将墙壁和地板都照成了嫣红色。

    阿飞的脸也是红的,全身都是红的。

    他就躺在四盆火的中间,赤着上身,只穿着条犊鼻裤。

    裤子已湿透。

    他仰面躺在那里,不停地流着汗,不停地喘着气。

    他整个人都已虚脱。

    屋角里坐着个白发苍苍的清癯老人,正自悠闲地抽着旱烟。

    一缕缕轻烟从他鼻子里喷出来,他的人就好像坐在雾里。

    他的确是个雾一般的人物。

    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,也没有人知道他要往哪里去。

    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谁?

    也许他只不过是个穷愁潦倒的说书先生。

    也许他就是那鬼神难测的“天机老人”。

    阿飞闭着眼睛,仿佛根本没有发现有人走进来。

    但无论谁走进来,第一眼就会看到他。

    孙小红怔了怔,失声道:“爷爷,你老人家这是在干什么?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眯着眼,喷出口烟,悠然道:“我在蒸他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更奇怪了,瞪大眼睛道:“蒸他?他既不是馒头,又不是螃蟹,为什么要蒸他?”

    阿飞现在看来的确就好像一只被蒸熟了的螃蟹。

    孙老先生笑了,道:“我蒸他,因为我要将他身子里的酒蒸出来,让他清醒。”

    他目光凝注着李寻欢,缓缓接着道:“我也想将他血里的勇气蒸出来,让他重新做人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长揖,苦笑道:“如此说来,我倒也的确需要被蒸一蒸,只可惜我身子里的酒若完全被蒸出来,我这人只怕也就变成空的了。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目中闪动着笑意,道:“你身子里除了酒,难道就没有别的?”

    李寻欢叹息了一声道:“也许还有一肚子的不合时宜。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拊掌大笑,道:“说得妙,若没有一肚子学问,怎说得出这种话来?”

    他忽又顿住笑,唏嘘道:“其实我倒真想把你蒸一蒸,看看你身子里除了酒和学问外,还有什么别的?看老天究竟用些什么东西来造成你这么样一个人的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眨着眼,道:“然后呢?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道:“然后我就要将天下的人全都找来,把这些东西像填鸭似的塞到他们肚子里去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每个人都塞一点?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道:“不是一点,愈多愈好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笑道:“这样说来,天下的人岂非都要变得和他一样了?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道:“天下的人都变得和他一样,又有什么不好?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也有点不好。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道:“哪点不好?”

    孙小红突然垂下头,不说话了。

    这祖孙两人也许是搭档说书说惯了,平时说起话来,也是一搭一档,一吹一唱,教别人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。

    直到这时,李寻欢才有机会开口。

    他苦笑着,道:“前辈若要令天下人都变得和我一样,世上也许只有一种人赞成这主意。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道:“哪种人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卖酒的。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也笑了,道:“在我看来,世上也许只有一个人不赞成我这主意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忽然道:“谁?”

    这个字她脱口就说了出来,说出来后,又有点后悔。

    因为她已知道她爷爷说的是谁了。

    孙老先生果然在瞧着她,微笑道:“就是你。”

    也不知为了什么,孙小红的脸忽然红了,垂着头道:“我……我为什么不赞成?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笑道:“天下人若是都变得和他一样,你岂非就不知道要哪个才好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“嘤咛”一声扭转了身子,脸已红如炉火。

    她心里是不是也有一团火?

    少女们的春火?孙老先生拊掌大笑,笑过了,就又开始抽烟。

    他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林仙儿这个人,也没有瞧她一眼,但却连自己烟斗的烟早就熄了都不知道。

    屋子里忽然沉寂了下来,只剩下松枝在火焰中燃烧的声音。

    林仙儿已走到阿飞面前。

    除了阿飞外,她也没有去瞧别人一眼。

    闪动着的火光映着她的脸,她脸上一阵白,一阵红,红的时候看来就像是害羞的仙子,白的时候看来就如幽灵。

    人都有两种面目,有时美丽,有时丑陋。

    只有她,无论怎么变,都是美丽的。

    她若是仙子,当然是天上最美丽的仙子;她若是幽灵,也是地狱中最美丽的鬼魂。

    但阿飞却像是已下定了决心,无论她怎么变,都不会再瞧她一眼。

    林仙儿轻轻叹了口气,幽幽道:“我到这里来,只为了要对你说两句话,听不听都随便你。”

    阿飞好像根本没有在听。

    可是,他的身子为什么却又已僵硬?

    林仙儿缓缓接着道:“那天,我知道你很伤心,可是我却不能不那么做,因为我不愿看到你死在上官金虹手上,我只有用那种法子,上官金虹才不会杀你。”

    阿飞好像还是没有在听。

    可是,为什么他的拳已握紧?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今天我到这里来,既不是要求你了解,更不是要求你原谅,我自己也知道,我们的缘分已尽……”

    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,才接着道:“我告诉你这些话,只为了要让你心里觉得好受些,因为我一直都希望你好好地活下去。至于我……”

    孙小红忽然大声道:“你已说得太多了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笑了笑,笑得很凄凉,慢慢道:“不错,我的确已说得太多了。”

    她果然一个字都不再说,立刻转身走了出去。

    她走得并不快,却没有回头。

    阿飞还是躺在那里,连眼睛都没有张开过。

    林仙儿眼看已要走出门。

    李寻欢这才松了口气。

    他知道林仙儿今天只要走出这道门,阿飞以后只怕就永远再也见不到她。

    只要阿飞不再见到她,就已重生。

    林仙儿自己当然也很明白今天只要走出这道门,就等于已走出了这世界。

    她脚步虽然并没有慢下来,但目光中却已又露出了恐惧之意——屋子里虽然亮如白昼,但门外却是一片黑暗。

    虽然也有星光,但星光她并没有看在眼里。

    她喜欢的是令人炫目的光彩。

    她喜欢赞美、阿谀、掌声,喜欢奢侈、浪费、享受,喜欢被人爱,也喜欢被人恨……

    她本就是为了这些而活着的。

    若没有这些,她就算还能活下去,也就如活在坟墓里。

    黑暗已愈来愈近了。

    林仙儿目中的恐惧已渐渐变为怨毒、仇恨。

    这时她若有力量,她一定会将世上所有活着的人都杀死。

    但就在这时,阿飞突然跳了起来,大声道:

    “等一等。”

    “等一等!”

    谁都无法相信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能改变多少人的一生!

    就在这刹那间,林仙儿已突然完全改变。

    她眼睛里立刻就又充满了得意、自信、骄傲,她整个人也仿佛突然变得说不出的辉煌、美丽!

    她几乎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美丽过。

    “只有骄傲和自信,才是女人最好的装饰品。”

    一个没有信心,没有希望的女人,就算她长得不难看,也绝不会有那种令人心动的吸引力。

    这就正如在女人眼中,只要是成功的男人,就一定不会是丑陋的。

    “只有事业的成功,才是男人最好的装饰品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脚步已停下,还是没有回头,却轻轻叹息了一声。

    她的叹息声很轻很轻,带着种说不出的幽怨凄苦之意。

    看到她目中神色的人,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她在如此得意的时候,也会发出这么凄凉的叹息。

    李寻欢的心又沉了下去。

    他知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一种音乐,任何一种声音能比她这种叹息更能打动男人的心,纵然是秋叶的凋落声,流水的哀鸣声,甚至连月下的寒琴、风中的夜笛,也绝没有她这种叹息声凄恻动人。

    他只希望阿飞能瞧他一眼,听他说句话。

    但阿飞现在眼中已又只剩下林仙儿一个人,耳里也只能听得到她一个人的声音。

    林仙儿叹息着道:“我的话已说完了,已不能再等了。”

    阿飞道:“不能等?为什么?”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因为我答应过别人,只来说两句话,说完了就走的。”

    阿飞道:“你想走?”

    林仙儿叹道:“就算我不想走,也有人会来赶我走。”

    阿飞道:“谁?谁要赶你走?”

    他眼睛里忽然又有了光,有了力量,大声道:“你为什么要被人赶走?这本是你的家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霍然转身,凝注着阿飞。

    她目中似已有泪,因为她眼波本就柔如春水。

    良久良久,她才又叹息了一声,凄然道:“现在这里还是我的家么?”

    阿飞道:“当然是的,只要你愿意,这里就是你的家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的脚步开始移动,仿佛忍不住要去投入阿飞怀里,但忽然间又停下脚步,垂头道:“我当然愿意,怎奈别人却不愿意。”

    阿飞咬着牙,一字字道:“谁不愿意,谁就得走。”

    他似已不敢触及李寻欢的目光,也不管别人对他怎么想了。

    孙老先生的确将他血液里的酒蒸了出来,勇气蒸了出来,他却将他的情感也全都蒸了出来。

    一个人身子最虚弱时,情感却最丰富。

    阿飞的眼睛似乎再也不愿离开林仙儿,一字字接着道:“在这里,没有任何人能赶你走,只有你才能赶别人走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带着泪,又带着笑,道:“我的确很想跟你单独在一起,可是,他们都是你的朋友……”

    阿飞道:“不愿意做你朋友的人,也就不是我的朋友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忽然燕子般投入他怀里,紧紧拥抱住他,道:“只要能再听到你说这句话,我已经心满意足了,别的我什么都不再想,无论别人对我怎么样,我也都不再放在心上。”

    门,是虚掩着的。

    李寻欢慢慢地走了出去,走入门外的黑暗与寒夜中。

    他知道自己若再留在屋子里,已是多余的。

    孙小红也跟了出来,咬着嘴唇,道:“我们难道就这样走了么?”

    李寻欢什么也没有说,什么都说不出。

    孙小红跺了跺脚,道:“我真没想到他竟是这么样一个人,居然还对她这样子,这种人简直……简直是忘恩负义,重色轻友!”

    李寻欢终于长长叹了口气,道:“你看错他了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冷笑着,恨恨道:“我看错了?难道他不是这种人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他不是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若不是这种人,怎么能做得出这种事?”

    李寻欢黯然道:“因为……因为……”

    他实因不知道该怎么说,孙老先生却替他说了下去。

    孙老先生叹息着道:“他这么样做,只因为他已不能自主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为什么不能自主,又没有人用刀逼住他,用锁锁住他。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道:“虽然没有别人逼他,他自己却已将自己锁住。”

    他叹息着接道:“其实,不只是他,世上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枷锁,也有他自己的蒸笼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我就没有。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道:“你没有,只因为你还是个孩子,还不懂!”

    孙小红叫了起来,道:“我是孩子?好,就算我还是个孩子,那么他呢?”

    她指着李寻欢道:“他总不是孩子了吧?难道他也有他的枷锁?他的蒸笼。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道:“他当然有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瞪着李寻欢,道:“你承认你有?”

    李寻欢叹了口气,苦笑道:“我承认,因为我的确有。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道:“他对自己什么都不在乎,就算有人辱骂了他,对不起他,他也不放在心上,别人甚至会以为他连勇气都已消失……”

    李寻欢笑得更苦。

    孙老先生道:“但他的朋友若是有了危险,他就会不顾一切去救他,甚至赴汤蹈火,两肋插刀也在所不惜……”

    他叹了口气,接着道:“因为朋友就是他的蒸笼,只有这种蒸笼,才能将他的生命之力蒸出来,将他的勇气蒸出来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那么,龙啸云那种人难道也有蒸笼么?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道:“当然也有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什么才是他的蒸笼?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道:“金钱、权力!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可是,他要杀李寻欢,却并不是为了金钱和权力,因为他自己也知道李寻欢是绝不会和他争权夺利的。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道:“他一心要杀李寻欢,只因为他心上也有副枷锁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他的枷锁是什么?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瞟了李寻欢一眼,没有再说下去。

    李寻欢的脸色比夜色更黯。

    孙小红忽然也明白了。

    龙啸云恨李寻欢,因为他怀疑,他嫉妒。

    他始终怀疑李寻欢会将所有的一切都收回去。

    他嫉妒李寻欢那种伟大的人格和情感,因为他自己永远做不到。

    怀疑和嫉妒,就是他的枷锁。

    这种枷锁也许世上大多数人都有一副。

    那么,阿飞的枷锁是什么呢?

    孙老先生目光遥视着天际的星光,叹息着道:“阿飞的枷锁就和龙啸云的完全不同了……阿飞的枷锁是爱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爱?爱也是枷锁?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道:“当然是,而且比别的枷锁都重得多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但他真的那么爱林仙儿么?他爱她,是不是只因为他得不到她?”

    没有人回答她的话。

    因为这问题根本就没有人能回答。

    孙小红叹了口气,凝注着李寻欢,道:“他是你的朋友,你好歹也得想个法子救救他,将他这副枷锁解脱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慢慢地回过头——

    窗子里的火光已暗了,小屋孤零零地矗立在西风和黑暗中,看来就像是阿飞的人一样,那么倔强,又那么寂寞。

    李寻欢弯下腰,不停地咳嗽起来。

    因为他知道无论谁都没法子将阿飞的枷锁解脱。

    除了他自己之外,谁也没法子救得了他。

    第七十五章最慷慨的人

    炉火已熄。

    现在屋子里燃烧着的是另一种火。

    一条修长、浑圆的腿自床沿垂下,在朦胧中看来更白得耀眼。

    腿蜷曲,人颤抖。

    阿飞紧张得就像是一根弓弦。

    箭已在弦上,寻找着箭垛。

    有经验的人都知道极度疲劳后的紧张最难令人忍受。

    林仙儿当然是有经验的人。

    她闪避着,推拒着,喘息着:“等一等……等一等……”

    阿飞的回答不是言语,是动作。

    他显然已不想再等。

    林仙儿咬着唇,望着他布满红丝的眼睛。

    “你……你为什么一直没有问我?”

    “问什么?”

    “问我是不是已经和上官金虹……”

    阿飞的动作突然停住,就像是被人踢了一脚。

    林仙儿盯着他:“你一直没有问,难道你不在乎?”

    阿飞不停地在流汗,汗使人软弱。

    林仙儿已感觉到他的软弱。

    “我知道你一定在乎的,因为你爱我。”

    她的声音凄楚,眼睛里却带着种残酷的笑意,就像是一只猫在看着爪下的老鼠,就像是上官金虹在看着她的时候。

    阿飞的声音嘶哑:“你有没有?”

    林仙儿叹息着:“一只老鼠若是落入了猫的手里,你不必问,也该知道她的结果。”

    阿飞突然倒了下去,已愤怒得不能再有任何动作。

    林仙儿轻抚着他的脸,仿佛已有泪将流落。

    “我知道你会生气,可是我不能不说,因为我本想将这身子清清白白地交给你的,只可惜……”

    她伏在阿飞胸膛上,流着泪:“我现在真后悔为什么要让你等这么久,虽然是为了你,可是我……”

    阿飞忽然大叫了起来:“我知道你是为了我,所以我一定要还你的清白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凄然道:“这是永远没法子还的。”

    阿飞道:“有!我有法子。”

    他紧握着双手,咬着牙道:“只要杀了上官金虹,杀了玷污你的人,你就还是清白的……”

    他声音忽然停顿,因为他听到窗外有人在冷笑。

    一人冷笑着道:“这么样说来,你要杀的人就太多了!”

    另一人冷笑道:“这条母狗身子根本就从来也没有清白的时候,只要是跟她见过面的男人,除了你之外,谁都跟她睡过觉。”

    第三人笑道:“你若要将跟她睡过觉的男人全都杀死,就算每天杀八十个,杀到你胡子都白了的时候,也杀不完的。”

    这屋子一共有三个窗户。

    每个窗户外都有个人。

    三个人说话的声音虽不同,却又有种很奇特的相同之处。

    尖锐,做作,无论谁听了都想吐。

    阿飞跃起,掀起被,盖住了林仙儿赤裸的身子,踢出枕头,击灭了桌上的灯,厉声道:“什么人?”

    他本想冲出去,但身子跃起后,又退回,紧守在林仙儿身旁。

    窗外的三个人都在大笑:“你难道还怕这母狗的身子被我们看到?”

    “她早就被人看惯了,没有男人看她,她反而会觉得不舒服。”

    “砰”的一声,窗户忽然同时被撞开。

    三道强烈的光柱从窗外照进来,集中在林仙儿身上。

    是孔明灯的灯光。

    只能看得到灯光,却看不到灯在哪里,也看不到人在哪里。

    炫目的灯光亮得人眼睛都张不开。

    林仙儿用手挡住了眼睛,棉被从她身上慢慢地往下滑,渐渐露出了她的脚,她的腿……

    她并没有将这条被拉住的意思,她的确不怕被人看。

    阿飞咬着牙,将衣服摔过去,厉声道:“穿起来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眼波流转,忽然笑了,道:“为什么?你难道认为我见不得人?”

    她又已几乎完全赤裸,又在媚笑。

    她又同时用出了她的两种武器。

    阿飞抄起张凳子,摔碎,握着了两只凳脚,厉声道:“谁敢进来,我就要他死!”

    外面的三个人又笑了,这次笑声是从门外传进来的:“他居然还想要人的命。”

    “就凭他现在这样子,谁的命他都休想要得了。”

    “他至少还能要一个人的命——要他自己的命!”

    又是“砰”的一声大裂,厚木板做成的门突然被打得粉碎。

    木屑纷飞,三个人慢慢地走了进来。

    三个黄衣人。

    三个人头上都戴着顶竹笠,紧紧压在眉毛上,掩起了面目。

    这正是“金钱帮”属下独特的标志。

    第一人手上缠着根金链,链子两端悬着个瓜大的铜锤。

    第二人和第三人用的是刀剑。

    鬼头刀和丧门剑。

    三个人的武器都已在手,仿佛生怕错过任何一个杀人的机会。

    阿飞突然镇定了下来,正如一条饥饿而愤怒的狼,忽然嗅到血腥气时,反而会镇定下来一样。

    他的反应虽已慢,体力虽衰退,可是他的本能还未丧失。

    他已嗅到了血腥气。

    林仙儿却还在笑着,笑得更媚,道:“原来是‘风雨双流星’向松向舵主到了,失迎失迎。”

    向松手里的流星锤不停地轻轻摇摆着,他的人却稳如泰山。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向舵主这次来,是奉了上官金虹之命来杀我的么?”

    向松道:“你猜对了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叹了口气,道:“想不到上官金虹这么急着想要我的命。”

    向松道:“用不着的人,就得死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你猜错了,他并不是为了这原因才想杀我。”

    向松道:“哦?”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他要杀我,只不过为了怕我再去找别的男人,丢他的面子。”

    向松冷冷道:“上官帮主的命令从来用不着解释,只执行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瞟了阿飞一眼,道:“你们敢闯到这里来杀我,想必是认为他已不能保护我。”

    向松道:“他不妨试试。”

    执刀的人忽然冷笑道:“他已不必试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哦?”

    执刀的人道:“你敢在他面前说这种话,自然也知道他已不能保护你了,既然大家都知道,又何必试?”

    林仙儿又笑了,道:“不错,他的确已连自己都保护不了,我也在替他难受,只不过……”

    她慢慢地站起来,赤裸裸地站在灯光下,慢慢地接着道:“你认为我自己是不是还能保护自己呢?”

    她胸膛骄傲地挺立,腿笔直。

    她的皮肤在灯光下看来就像是奶油色的缎子。

    这身材的确值得她骄傲。

    阿飞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,冷汗如豆,一粒粒滴落。

    林仙儿的手在自己身上轻抚,柔声道:“你们杀了我,不会觉得可惜么?”

    向松也叹了口气,缓缓道:“有些女人拿自己的身子来付账,付脂粉的账,付绸缎的账,无论对谁都从不小气,但你却不同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笑道:“我当然不同。”

    向松道:“你比她们更大方,你用你自己的身子付小费,甚至连替你开门的店小二,只要你高兴,你都会让他满意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媚笑道:“你是不是也想问我要小费?”

    她慢慢地走过去,道:“你来拿吧,我付的小费,任何人都不会嫌多的。”

    向松木立。

    林仙儿走到他面前,想去勾他的脖子。

    向松忽然出手,锤击胸膛。

    林仙儿凌空一个翻身,落在床上怔住了。

    向松头上的竹笠已被打落,露出了他的脸。

    一张苍白的脸,满是皱纹,没有胡子,一根胡子都没有。

    林仙儿忽然大笑了起来,道:“难怪上官金虹要你们来杀我,原来你是个阴阳人——不男不女的阴阳人。”

    向松冷冷地盯着她,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。过了很久,他目光才转向阿飞,一字字道:“你最好出去。”

    阿飞道:“出去?”

    向松道:“难道你还想保护这条母狗?”

    阿飞的手渐渐垂落。

    向松道:“所以你最好出去,我杀她的时候,你最好莫要在旁边瞧着。”

    阿飞道: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向松狞笑,道:“因为你若在旁边瞧着,一定会吐。”

    阿飞沉默了,垂下了头。

    林仙儿的笑声已停止。到了这时,她也已笑不出。

    就在这时,阿飞已出手!

    阿飞的本能还未消失。

    他选择的确实是最好的机会。

    只可惜他反应已慢,体力已衰。

    金光一闪,流星锤飞出。

    木屑纷飞,阿飞手里的凳子脚已被击得粉碎。

    向松冷笑道:“我奉命来杀她,不是杀你,我从不愿多事,所以你还活着。”

    阿飞紧握着两截已被打断了的木脚,就像是一个快淹死的人紧握着他的最后一线希望。

    但这又是个什么样的希望?

    他本是杀人的人。

    他杀人,别人杀他。

    但现在,他已不能杀人,别人也已不屑杀他。

    这表示他在别人眼中已全无价值,他是死是活,别人也不放在心上。

    “一个人要爬起来很难,要跌下却很容易。”

    阿飞突然想起他去救李寻欢的时候,和荆无命决斗的时候……

    那时他在别人眼中,还是不可轻视的。

    但现在呢?

    那只不过是几天前的事,但现在想来,却已遥远得几乎无法记忆。

    向松的声音似乎也已遥远:“你要留在这里也无妨,我就要你看看真正的杀人是什么样子的。”

    突然一人缓缓道:“凭你也懂杀人么?你只怕还不配!”

    第七十六章生死一线间

    缓慢的语声,既无高低,也没有情感,向松是熟悉这种声音的,只有荆无命说话才是这种声音。

    荆无命!

    向松骇然回首果然瞧见了荆无命。

    他的衣衫已破旧,神情看来也很憔悴,但他的那双眼睛——

    死灰色的眼睛,还是冷得像冰,足以令任何人的血凝结。

    向松避开了他的眼睛,看到了他的手。

    他的左手还是用布悬着,手的颜色已变成死灰色,就像是刚从棺材里伸出来的。

    这本是只杀人的手,但现在却只能令人作呕。

    向松笑了,淡淡笑道:“在下虽不懂杀人,却还能杀,荆先生虽懂得杀人,只可惜杀人并不是用嘴的,是要用手!”

    荆无命的瞳孔又在收缩,盯着他,一字字道:“你看不到我的手?”

    向松道:“手也有很多种,我看到的并不是杀人的手。”

    荆无命道:“你认为我右手不能杀人?”

    向松微笑道:“人也有很多种,有些人容易杀,有些人不容易。”

    荆无命道:“你是哪一种?”

    向松忽然沉下了脸,冷冷道:“你杀不死的那一种。”

    他目中充满了仇恨,像是在激荆无命出手,他要找个杀荆无命的理由。

    荆无命忽然笑了。

    他也和上官金虹一样,笑的时候远比不笑时更残酷,更可怕。

    向松竟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。

    荆无命道:“原来你恨我?”

    向松咬着牙,冷笑道:“不恨你的人只怕还很少。”

    荆无命道:“你想杀我?”

    向松道:“想杀你的人也不止我一个。”

    荆无命道:“但你为什么要等到现在?”

    向松道:“要杀人就得等机会,这道理你本该比谁都明白。”

    荆无命道:“你认为现在机会已来了?”

    向松道:“不错。”

    荆无命忽又叹了口气,道:“只可惜我有个秘密你还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向松忍不住问道:“什么秘密?”

    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盯着他的咽喉,缓缓道:“我右手也能杀人的,而且比左手更快!”

    “快”字出口,剑已刺入了向松的咽喉!

    谁也没有看到这柄剑是从哪里拔出来的,更没有瞧见剑怎么会刺入向松的咽喉。

    大家只瞧见寒光一闪,鲜血已涌出,只听到“咯”的声音,向松的呼吸就已停顿,连眼珠子都几乎完全凸了出来。

    “鬼头刀”和“丧门剑”的眼珠子也像是要凸了出来。

    两个人一步步向后退,退到门口。

    荆无命根本没有回头,冷冷道:“你们既已听到了我的秘密,还想走?”

    寒光又一闪。

    鲜血飞溅,在灯光下看来就像是一串玛瑙珠链,红得那么鲜艳,红得那么可爱。

    良药苦口,毒药却往往是甜的。

    世界上的事就这么奇怪——最可怕、最丑恶的东西,在某一刹那间看来,往往比什么都美丽,比什么都可爱。

    所以杀人的剑光总是分外明亮,刚流出的血总是分外鲜艳。

    所以有人说:“美,只不过是一瞬间的感觉,只有真实才是永恒的。”

    “真实”,绝不会有美。

    杀人的利剑也和菜刀一样,同样是铁,问题只在你看得够不够深远,够不够透彻。

    可是,也有人说:“我只要能把握住那一刹那间的美就已足够,永恒的事且留待于永恒,我根本不必理会。”

    就在一瞬间以前,向松还是享名武林的“风雨双流星”,还是“金钱帮”第八分舵的舵主。

    但现在,他已只不过是个死人,和别的死人没什么两样。

    荆无命垂着头望着他的尸首,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奇特,就像是第一次见到死人一样。

    这是不是因为他直到现在才能体会到“死”的感觉?

    这是不是因为一个人只有在意兴萧索时,才能体会到死的感觉?

    林仙儿终于长长吐了口气。

    这口气她已憋了很久,到现在才总算吐出来。

    她瞟着荆无命,似笑非笑,如诉如慕,轻轻道:“想不到你会来救我。”

    荆无命没有抬头,冷冷道:“你以为我是来救你的?”

    林仙儿慢慢地点了点头,道:“也许我知道你的意思。”

    荆无命霍然抬起头,盯着她,道:“你知道什么?”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你来救我,只因为上官金虹要杀我。”

    荆无命盯着她。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你恨他,所以只要是他想做的事,你就要破坏。”

    荆无命还是盯着她。

    林仙儿叹了口气,道:“直到现在,我才总算知道了你这个人,才知道上官飞也是你杀的。”

    荆无命的眼睛忽然移开,移向掌中的剑,缓缓道:“你知道得太多了。”

    林仙儿忽又笑了,道:“我也知道你绝不会杀我,因为你若杀了我,岂非正如了上官金虹的心愿?”

    她甜甜地笑着,接着又道:“你非但不会杀我,而且还会带我走的,是么?”

    荆无命道:“带你走?”

    林仙儿道:“因为你既不能让我死在上官金虹手上,又不愿让我泄露你的秘密,所以你只有带我走。”

    她声音更温柔,道:“我也心甘情愿跟着你去,无论你要到哪里,我都跟着。”

    荆无命沉默了很久,忽然抬头瞧了阿飞一眼。

    他仿佛直到现在才发现有阿飞这么个人存在。

    阿飞却已似忘了自己的存在。

    林仙儿也瞟了阿飞一眼,忽然走过去,一口口水重重地唾在他脸上。

    她并没有再说什么。

    她已不必再说。

    林仙儿终于跟着荆无命走了。

    阿飞没有动。

    口水干了。

    阿飞没有动。

    窗纸发白,天已亮了。

    阿飞还是没有动。

    他已躺了下来,就躺在血泊中,尸体旁。

    他和死亡之间的距离,已只剩下了一条线……

    ××日,×时,出西城十里,长亭外林下。

    上官金虹

    冬天终于来了,连树上最后一片枯叶也已被西风吹落。

    这封信的颜色就和枯叶一样,是黄的,却是种带着死味的黄——黄得没有生命,黄得可怕。

    这封信上只写着这十几个字,简单,明白,也正如上官金虹杀人的方法一样,绝没有废话。

    信是店伙送来的,他拿着信的手一直在发抖。

    现在,孙小红拿着这封信,似也感觉到一阵阵杀气透人背脊,再传到她手上,她的手也在发冷。

    “后天,就是后天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叹了口气,喃喃道:“我看过黄历,后天不是好日子,诸事不宜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笑了,道:“杀人又何必选好日子?”

    孙小红凝注着他,良久良久,突然大声道:“你能不能杀他?”

    李寻欢的嘴闭上,笑容也渐渐消失。

    孙小红忽然站起来,大步走了出去,李寻欢还猜不出她出去干什么,她已捧着笔墨纸砚走了进来。

    磨好墨,铺起纸。

    孙小红始终没有再瞧李寻欢一眼,忽然道:“你说,我写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有些发怔,道:“说什么?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?还有什么未做完的事?”

    她的声音仿佛很平静,但提着笔的手却已有些发抖。

    李寻欢又笑了,道:“你现在就要我说?我还没有死呀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等你死了,就说不出了。”

    她一直垂着头,瞧着手里的笔,但却还是无法避开李寻欢的目光。

    她眼睛已有些湿了,咬着嘴唇道:“无论什么事你都可以说出来,譬如说——阿飞,你还有什么话要对他说的?还有什么事要为他做的?”

    李寻欢目中忽然露出了痛苦之色,长长吸了口气,道:“没有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没有?什么都没有?”

    李寻欢黯然道:“我可以要他不去杀别人,却无法要他不去爱别人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别人若要杀他呢?”

    李寻欢笑了笑,笑得酸楚,道:“现在还有谁要杀他?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上官金虹……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上官金虹既然肯放他走,就绝不会再杀他,否则他现在早就死了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可是,以后呢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遥注着窗外,缓缓道:“无论多长的梦,都总有醒的时候,等到他清醒的那天,什么事他自己都会明白的,现在我说了也没有用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用力咬着嘴唇,又沉默了很久,忽然道:“那么,她呢?”

    这句话她似已用尽全身力气才说出来。

    李寻欢自然知道她说的“她”是谁。

    他目中的痛苦之色更深,忽然走过去,用力推开了窗户。

    孙小红垂着头,道:“你……你若有什么话,有什么事……”

    李寻欢突然打断了她的话,道:“没有,什么都没有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可是你……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她活着,自然会有人照顾她,她死了,也有人埋葬,什么事都用不着我来关心,我死了对她只有好处。”

    他的声音仿佛也很平静,但却始终没有回头。

    他为什么不敢回头?

    孙小红望着他瘦削的背影,一滴泪珠,滴在纸上。

    她悄悄地擦干了眼泪,道:“可是你总有些话要留下来的,你为什么不肯对我说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你为什么一定要我说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你说了,我就记下来,你若死了,我就一件件替你去做,然后……”

    李寻欢霍然转过身,盯着她,道:“然后怎么样?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然后我就死!”

    她挺着胸,直视着李寻欢,不再逃避,也不再隐瞒。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你……你为什么要死?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我不能不死,因为你若死了,我活着一定比死更难受。”

    她始终直视着李寻欢,连眼睛都没有眨。

    她的神情忽然变得很平静,很镇定,无论谁都可看出她已下了决心,这种决心无论谁都没法子改变。

    李寻欢的心又开始绞痛,忍不住又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。

    等他咳完了,孙小红才叹息了一声,幽幽道:“你若要我活着,你自己就不能死……上官金虹也并不是一定要找你决斗,他对你始终有几分畏惧。”

    她忽然冲过去,拉住李寻欢的手,道:“我们可以走,走得远远的,什么事都不管,我……我可以带你回家,那地方从没有人知道,上官金虹就算还是想来找你,也休想找得到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没有说话,一个字都没有说。

    他只是静静地瞧着她。

    有风吹过,一阵烟雾飘过来,迷漫了他的眼睛。

    孙老先生苍老的声音已响起,带着叹息道:“无论你怎么说,他都不会走的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咬着唇,跺着脚,道:“你怎么知道他不会走?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道:“他若是肯走的那种人,你也不会这么样对他了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怔了半晌,忽然扭转身,掩面轻泣。

    李寻欢长叹道:“前辈你……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打断了他的话,道:“我知道你的意思,可是……我只能要她不去杀人,却无法要她不去爱人,是么?”

    爱,这件事本就是谁都无法勉强的。

    李寻欢又开始咳嗽,咳嗽得更剧烈。

    “出西城十里,长亭外林下。”

    亭,是八角亭,就在山脚下的树林外。

    林已枯,八角亭栏杆上的红漆也已剥落。

    西风肃杀,大地萧索。

    李寻欢徘徊在林下,几乎将这里每一寸土地都踏过。

    “后天,就是后天。”

    夕阳已西,又是一天将过去。

    后天,就在这里,就在这夕阳西下的时候,李寻欢和上官金虹之间所有的恩怨都将了结。

    那也许就是武林中有史以来最惊心动魄的一战。

    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,抬起头——夕阳满天,艳丽如昔。

    可是,在一个垂死的人眼中,这永恒的夕阳是否还会同样娇艳?

    孙老先生和孙小红一直静静地坐在亭子里,没有去打扰他。

    孙小红突然问道:“决斗的时候还未到,他先到这里来干什么?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道:“高手间的决斗,不但要看武功之强弱,还要看天时、地利、人和,上官金虹选择这里作战场,当然有他的用意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什么用意?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道:“他想必对这里的地形很熟悉,而且说不定还会先到这里来设下埋伏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所以李寻欢也一定要先到这里来瞧瞧,先熟悉这里地形,再看看上官金虹会在什么地方设埋伏。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道:“不错,古来的名将,在大战之前,也必定都会到战场上去巡视一遍,无论哪一种战争,若有一方先占了地利,就占了优势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可是他为什么一直要在这里逛来逛去呢?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笑了笑,道:“他这么逛来逛去当然也有目的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哦?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道:“他要先将这里每一寸土地都走一遍,看看这里的土质是坚硬,还是柔软;是干燥,还是潮湿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那又有什么用?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道:“因为土质的不同,可以影响轻功,你同样使出七分力,在软而潮湿的地上若是只能跃起两丈,在硬而干燥的地上就能跃起两丈五寸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那相差得也不多呀。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叹了口气,道:“高手相争,是连一分一寸都差不得的!”

    李寻欢忽然走了过来,站在亭外,面对着夕阳照耀下的枯林,呆呆地出起神来,也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
    孙小红忍不住悄悄问道:“他站在这里发呆,又是为了什么呢?”

    第七十七章高明的手段

    孙老先生沉吟着,道:“后天他来的时候,上官金虹必定已先到了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怎见得?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道:“因为先来的人,就有权先占据最佳地势,上官金虹当然不肯错过这机会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那么,李寻欢为什么不跟他争先?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叹道:“也许他从不愿和别人争先,也许……他还有别的用意。”

    他忽然笑了笑,接着道:“小李探花并不是个普通人,他的用意,有时连我都猜不透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眨着眼道:“以我看来,这里所有的地方都差不多……我实在看不出最佳地势在哪里。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道:“就在现在他站着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他站的这地方和别的地方又有什么不同?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道:“上官金虹站在这里,李寻欢势必要在他对面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嗯。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道:“决斗的时候,正是太阳下山的时候……”

    孙小红抢着道:“我明白了,夕阳往这边照过去,站在那边的人,难免被阳光刺着眼珠,只要他眼睛一刹那看不见,就给了对方杀他的机会。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叹道:“正是如此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上官金虹既然一定会站在这地方,他站在这里干什么?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道:“他站在这里,才能发现这地方有什么弱点,才能决定自己要站在什么地方。”

    他接着又道:“你看,夕阳照在枯林上,也有闪光,因为枯枝上已有秋霜,所以站在这里的人,眼睛也有被闪光刺着的时候。”

    这时李寻欢已走到对面一株树下。

    孙小红的目光不由自主跟着他瞧了过去,忽然觉得一阵光芒刺眼——那棵树上的积霜显然最多,折光的角度也最好,所以反光也就强烈。

    孙老先生微笑道:“现在你明白了么?”

    孙小红还没有说话,李寻欢突然一掠上树,只见他身形飞掠,如秋雁回空,在每根枯枝上都点了点。

    孙老先生叹道:“世上只知小李飞刀,例不虚发,却不知他轻功之高,也很少有人能比得上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但他这又是在干什么呢?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道:“他是在试探那边的枯枝是否坚牢,容不容易折断,这又有两种作用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哪两种?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道:“第一,他怕上官金虹在枯枝上做手脚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皱眉道:“什么样的手脚?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道:“当他面对着上官金虹时,树上的枯枝若是突然断了,就会怎么样?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枯枝断了,自然就会掉下来。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道:“掉在哪里?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当然是掉在地上。”

    她眼睛忽然一亮,很快地接着又道:“也许就掉在他面前,也许就掉在他头上,他就难免会分心,一分心上官金虹就又有了杀他的机会。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笑了笑,道:“还有,到了万不得已时,他只有往树上退,以轻功来扳回劣势,那时树梢就成了他的战场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所以他必须将每一棵树的情况都先探测一遍,就正如他探测这里的土质一样。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叹了口气,道:“你现在总算明白了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也叹了口气,道:“我现在总算明白了,原来决斗之前还有这么多学问。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道:“无论做什么,做到高深时,就是种学问,就连做衣服、炒菜,也是一样。”

    他凝注着李寻欢,缓缓接着道:“他们的决斗之期虽然在后天,其实远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就已开始,这段时间才是真正考验他们细心、耐力、智慧的时候,他们的胜负,在这段时间里就已决定,到了真正出手时,一刹那间就可解决了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叹道:“但别人却只能看到那一瞬间的事,所以人们常说‘武林高手一招争’,又有谁知道他们为了那一招曾经花了多少工夫?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目中忽然露出一种萧索之意,敲燃了火石,点着了烟斗,望着烟斗里闪动的火光,缓缓道:“一个真正的高手活在世上,必定是寂寞的,因为别人只能看到他们辉煌的一面,却看不到他们所牺牲的代价,所以根本就没有人能了解他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垂着头弄着衣角,幽幽道:“但他们是不是需要别人了解呢?”

    李寻欢撩起了衣襟,脚尖轻轻点地,“唰”地,掠上了八角亭顶。

    孙老先生长长喷出了口烟,叹道:“别人都以为李寻欢是个脱略行迹、疏忽大意的人,又有谁能看到他小心仔细的一面?到了真正重要的关头,他真是一点地方都不肯放过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垂着头,叹息道:“这也许是因为他放过的已太多了……”

    她忽然抬起头,盯着孙老先生,道:“这一战既然早已开始,以你老人家看,到现在为止他们是谁占了优势?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沉吟着,道:“谁也没有占到优势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又开始用力去咬她自己的嘴唇。

    她心乱的时候,就会咬自己的嘴唇,心愈乱,咬得愈重。

    现在她几乎已将嘴唇咬破了。

    孙老先生忽然问道:“你看呢?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我看……上官金虹对自己好像比较有信心。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道:“不错,这只因近年来他无论做什么事都是无往不利,一帆风顺,可是,他儿子的死对他却是个很大的打击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还有荆无命,荆无命一走,他的损失也很大。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道:“所以他急着要找李寻欢决斗,为的就是怕自己的信心消失。”

    他长长叹息了一声,接着又道:“所以这一战不但关系他两人的生死胜负,也关系着整个武林的命运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眨着眼,道:“关系这么大?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道:“因为这一战上官金虹若是胜了,他对自己的信心必定更强,做事必定更没有顾忌,到了那时,世上只怕也真没有人能制得住他了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眼珠子转动着,道:“现在我忽然觉得这一战他是必胜不了的。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道:“哦?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小李飞刀,例不虚发,他的飞刀从未失手过。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叹了口气,道:“上官金虹也从未败过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已不咬嘴唇了,抿着嘴笑道:“你老人家莫忘了,他曾经败过一次的。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道:“哦?”

    孙小红悠悠道:“那天,在洛阳城外的长亭里,他岂非就曾经败在你老人家手下?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忽然不说话了。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我从来没有求过你老人家什么,现在,我只求你老人家一件事。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又喷出口烟,将自己的眼睛藏在烟雾里,道:“你说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我只求你老人家千万莫要让李寻欢死,千万不能……”

    她忽然扑过去,跪到她爷爷膝下,道:“这世上只有你老人家一个能制得住上官金虹,只有你老人家一个人能救他,你老人家总该知道,他若死了,我也没法子活下去的。”

    烟已散了。

    孙老先生的眼睛里却仿佛还留着一层雾。

    像秋天的雾,凄凉,萧索……

    但他嘴角却带着笑。

    他目光遥视着远方,轻抚着孙小红的头发,柔声道:“你是我孙女中最调皮的一个,你若死了,以后还有谁会来拔我的胡子,揪我的头发?”

    孙小红跳了起来,雀跃道:“你答应了?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慢慢地点了点头,含笑道:“你说来说去,为的就是要等我说这句话?”

    孙小红的脸红了,垂着头笑道:“你老人家总该知道,女大不中留,女儿的心,总是向外的。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大笑道:“但你的脸皮若还是这么厚,人家敢不敢要你,我可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的嘴凑到他耳旁,悄悄道:“我知道,他不要我也有法子要他要。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忽然抱住了她,就好像已回到十几年前,她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,抱着她柔声道:“你是我最喜欢的孙女,但却太调皮,胆子也太大,我一直担心你找不到婆家,现在你总算找到了一个你自己喜欢的,我也替你欢喜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吃吃笑道:“我找到他,算我运气,他找到我,也算是他的运气,像我这样的人,这天下也许还没有几个。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又大笑,道:“除了你之外,简直连一个都没有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伏在她爷爷膝上,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愉快,说不出的得意。

    因为她不但有个最值得骄傲的祖父,也有个最值得骄傲的意中人。

    亲情、爱情,她已全都有了,一个女人还想要求什么别的呢?

    她觉得自己简直已是世上最快乐的女人。

    她觉得前途充满了光明。

    但这时大地却已暗了下来,光明已被黑暗吞没。

    她却完全没有感觉到。

    “爱情令人盲目。”

    这句话听来虽然很俗气,但却的确有它永恒不变的道理。

    孙小红此刻若能张开眼睛,就会发现她爷爷目中的悲哀和痛苦是多么深邃——别人就算能看到,也永远猜不出他悲痛是为了什么原因。

    夜临,风更冷。

    万籁无声,只剩下枯枝伴着衰草在风中低泣。

    李寻欢的人呢?

    孙小红忍不住跑出去,大声道:“你在上面干什么?为什么还不下来?”

    没有回应。

    李寻欢的人呢?

    八角亭上难道真有什么阴恶的埋伏?李寻欢难道已遭了毒手?

    八角亭上铺的是红色的瓦,还有个金色的顶。

    金顶上却摆着个小小的铁匣子,用一根黄色的布带捆住。

    铁匣子是很普通的一种,既没有雕纹装饰,也没有机关消息,你若打开这铁匣子,里面绝不会飞出一支弩箭来射穿你的咽喉。

    “但这铁匣子怎么会到了八角亭的顶上呢?”

    铁匣子里只有一束头发。

    头发也是很普通的头发,黑的,很长,既不香,也不臭,就跟世上成千成万个普通人的头发一样。

    但李寻欢却一直在呆呆地盯着这束头发看,孙小红叫了他几次,他都没有听见。

    这头发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地方?

    孙小红看不出来。

    无论谁都看不出来。

    李寻欢的脸色很沉重,眼睛也有点发红。

    孙小红从未看过他这样子,就连他喝醉的时候,他眼睛还是亮的。

    他怎会变成这副样子?

    头发就放在亭子里的石桌上,李寻欢还是在盯着这束头发。

    孙小红忍不住问道:“这是谁的头发?”

    没有人回答,没有人能回答。

    任何人都可能有这样的头发。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这么长的头发,一定是女人的。”

    她自己当然也知道这判断并不正确,因为男人的头发也很长。

    因为“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,不可损伤”。

    谁剪短头发,谁就是不孝。

    有人说故事,说到一个人女扮男装忽然被人发现是长头发,别人就立刻发觉她是女人了。

    说这种故事的人脑筋一定不会很发达,因为这种事最多只能骗骗小孩子——奇怪的是,却偏偏还有人要说这种故事,不但说,甚至还从不变。

    孙小红跺了跺脚,道:“无论如何,这只不过是几根头发而已,有什么好奇怪的。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忽然道:“有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怔了怔,道:“有什么?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道:“奇怪,而且很奇怪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哪点奇怪?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道:“很多点怪。”

    他接着又道:“头发怎会在铁匣子里?铁匣子怎会在亭子顶上?是谁将它放上去的?有什么用意?”

    孙小红怔住了。

    孙老先生叹了口气,道:“若是我猜得不错,这必定是上官金虹的杰作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失声道:“上官金虹?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?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道:“就为了要让李寻欢看到这束头发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可是……可是他……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道:“他算准了李寻欢一定会先来探测战场,也算准了他一定会到亭子上去,所以就先将这匣子留在那里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可是这头发又有什么特别呢?就算看到了也不会怎么样呀,他这么样做岂非很滑稽。”

    她嘴里这么说,心里也忽然感觉到有些不对了,很不对。

    像上官金虹这种人,当然绝不会做滑稽的事。

    孙老先生眼睛盯着李寻欢,道:“你知道这是谁的头发?”

    李寻欢沉默了很久,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,道:“我知道。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厉声道:“你能不能确定?”

    他说话的声音如此严厉,李寻欢怔了怔,道:“我……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道:“你也不能确定。是不是?”

    他不让李寻欢开口,接着又道:“上官金虹这么样做,就是要你认为这头发是林诗音的,要你认为她已落入他的掌握,要你的心不定,他才好杀你,你为何要上他的当?”

    孙小红也抢着道:“不错,林姑娘若真的已落入他手里,他为何不索性当面来要挟你?”

    李寻欢叹道:“因为他不能这么样做——别人能,他却不能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他为什么不能?”

    李寻欢淡淡道:“若有人知道上官金虹是用这种手段才胜了李寻欢的,岂非要被天下人耻笑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但现在他什么也没有说,只不过让你看到了一束头发而已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这正是他的手段高明之处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这头发也许并不是她的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也许不是,也许是……谁也不能确定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那么你若完全不去理会,就当作根本没有看到,他的心计岂非就白费了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只可惜我已经看到了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就因为他什么也没有说,所以你才怀疑;就因为他算准了你会怀疑,所以才这么样做。你也明知道他的用意,却偏偏还要落入他的圈套。”

    他长长叹息了一声,苦笑道:“这种荒唐的事,为什么偏偏要让我遇到?”

    第七十八章兴云庄的秘密

    李寻欢笑了笑,淡淡道:“世事本就如此,有些事你纵然明知是上当,还是要去上这个当的。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忽然道:“不错,若有人能令我心动,我也一样会上当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跺了跺脚,咬着嘴唇道:“你们上当,我偏不上当……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叹道:“其实你也已上当了,因为你也在怀疑这头发是否是林姑娘的,你的心也已乱了,现在你若和人决斗,对方的武功纵然不如你,你也必败无疑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可是……可是……”

    可是怎么样,她自己也不知道。

    上官金虹的目的就是要李寻欢心乱,无论李寻欢是相信也好,是怀疑也好,只要他去想这件事,上官金虹的目的就已达到。

    李寻欢又怎能不想?

    那本是他魂牵梦萦的人,他几时忘记过她?

    他就算明知这并不是她的头发,还是忍不住要牵肠挂肚,心乱如麻,因为上官金虹已让他想起了她。

    问题并不在头发是谁的,而在李寻欢是个怎么样的人?

    这一计正针对李寻欢而发的,若是用在别人身上,也许就完全没有用了,因为别人根本就不会想得这么多,这么远。

    这才是上官金虹最可怕的地方。

    他永远知道对什么人该用什么样的手段,他的手段在别人看来也许有点不实际,甚至有点荒唐,但却永远最有效。

    因为他很懂得兵法中最奥妙的四个字:“攻心为上”。

    李寻欢靠着栏杆坐了下来,就坐在地上,将四肢尽量放松。

    他虽然没有说话,但孙老先生和孙小红却都知道他心里在想着什么:“到兴云庄去,看看林诗音还在不在?”

    在长途跋涉之前,他必须先将体力恢复。

    每次他作了重大的决定之后,都要使自己的身心尽量松弛。

    这是他的习惯。

    这无疑是个好习惯。

    孙小红咬着嘴唇,咬得很用力。

    “原来他还是忘不了她,还是将她看成比什么都重要,她在他心里的地位,无论谁都不能代替——就连我也不能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的眼圈已红了,终于忍不住道:“你一定要去?”

    李寻欢没有回答。

    有时不回答就是回答。

    孙老先生叹道:“他当然要去,因为他只有去看一看,才能心安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可是……她若已不在那里了呢?”

    李寻欢目光遥视着亭外的夜色,缓缓道:“无论她在不在,我都要去看看,然后我才能下决定,决定应该怎么样做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你若去了,才真正落入了上官金虹的圈套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哦?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他这么样做最大的目的就是要你到兴云庄去一趟,决战的时间就在后天,这里离兴云庄并不近,你就算能在两天之内赶回来,到了决战时体力也已不支,他在这两天内却一定会尽量休息。”

    她叹了口气,缓缓接着道:“他以逸待劳,你在两天之内奔波数百里之后,再去迎战,这一战的胜负,也就不问可知了,何况,他在那里说不定还另有埋伏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沉默了很久,缓缓道:“有些事你纵然明知不能做,也是非做不可的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嗄声道:“但你若去了,就等于是拿你自己的性命去冒险,她对你难道就真的这么重要?比你自己的性命还重要?”

    李寻欢又沉默了很久,抬起头,凝注着她。

    孙小红的眼睛已湿了,扭转头,避开了他的目光。

    李寻欢一字字缓缓道:“我只想你明白一件事……你若换了我,你也一定会这么样做,她若换了你,我也会这么样对你的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没有动,就好像根本没听到他说的话。

    可是她眼泪却已流下了来。

    女人若真的爱上了一个男人,就希望自己是他心目中唯一的女人,绝不容第三者再来加入。

    但无论如何,李寻欢心里毕竟已有了她。

    她痴痴地站在那里,心里也不知是甜?是酸?还是苦?

    孙老先生忽然叹息了一声道:“这是他非做不可的事,就让他去吧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慢慢地点了点头,忽然笑了,笑得虽辛酸,却总是笑。

    她带着泪笑道:“我忽然发现我自己实在是个呆子,他认得她在我之前,我还没有看到他的时候,他们之间已经有许多许多事发生了,我是后来才加入的,所以,应该生气的是她,不应该是我。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也笑了笑,柔声道:“一个人若知道自己是呆子,就表示这人已渐渐聪明了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眨着眼,道:“但也有件事是我非做不可的。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道:“什么事?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我要陪他去,非去不可。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沉吟着,道:“你陪他去也好,只不过……”

    他转头去瞧李寻欢,下面的话显然是要李寻欢接着说下去。

    李寻欢笑了笑,道:“她既然已说了非去不可,自然就是非去不可了。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也笑了,道:“我活到六十岁时才学会不去跟女人争辩,你学得比我快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已站了起来,道:“既然要走,今天晚上就动身,你……”

    孙小红抢着道:“你不要以为女人都是婆婆妈妈的,有的女人比男人还干脆得多,也一样说走就走。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道:“到了那里,莫忘了先去找你二叔,问问那边的动静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我知道……”

    她瞟了李寻欢一眼,接着道:“他若不愿我跟他一起进去,我就在二叔那里等他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忽然道:“孙二侠已在兴云庄外守候了十三年,他究竟为的是什么?”

    这件事他一直觉得很奇怪。

    十三年前,正是他将要离家出走的时候,那时孙驼子就已守候在那里,他实在猜不透孙驼子的用意。

    孙驼子不但和李家素无来往,和龙啸云也全无关系,至于林诗音,她本是孤女,很小时候就已来投靠李寻欢的父亲。

    她本是个很内向的人,这一生几乎从未到别的地方去过,自然更不会和江湖中人有任何来往了。

    若说孙驼子是受了别人的托付,那人是谁呢?

    他要孙驼子守护的是什么?

    假如世上只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的真相,自然就是孙老先生。

    孙老先生并不是个深沉的人,李寻欢希望他能说出这秘密。

    但他却失望了。

    孙老先生又开始抽烟,用烟嘴塞住了自己的嘴。

    孙小红瞟了她爷爷一眼,忽然道:“有件事,我一直觉得很奇怪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瞧着她,等她说下去。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龙小云在上官金虹面前砍断了自己的手,这件事你知不知道?”

    李寻欢点了点头,叹道:“他本是个很特别的孩子,做的事也特别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他能做出这种事,我倒并不大觉得奇怪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哦?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他明知当时上官金虹已动了杀机,所以就先发制人,让上官金虹无话可说,这么样一来,非但性命能够保全,而且还令人觉得他很有胆色很有孝心,因此更看重他。”

    她叹了口气,接着道:“他这么做,的确很聪明,也够狠了,但他本就是个又聪明、又狠毒的孩子,所以我并不觉得奇怪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那么,你奇怪的是什么?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他武功已被你废了,体力本该比普通人还衰弱,是不是?”

    李寻欢叹道:“这件事,我一直不知道做得对不对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人的骨头很硬,纵然是很有腕力的人,也难一刀就将自己的手砍断。除非他用的是削铁如泥的宝剑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不是宝剑?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绝不是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但龙小云随手一挥,就将自己的手削了下来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他好像根本就没有用什么力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沉吟着,道:“你的确比我细心,听你一说,我也觉得有些奇怪了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还有,普通人的手若被砍断,一定不能再支持,立刻就要晕过去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不错,纵然是壮汉,也万万支持不住,除非他有深厚的武功底子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但龙小云却只不过是个武功已被废,体力很衰弱的孩子,他为什么偏偏能支持得住?”

    李寻欢不说话了,目光闪动着,仿佛已猜出了什么。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他非但能支持得住,而且还能侃侃而谈,还能将自己的断手捡起来,一个没有武功的人,怎么能办得到?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你的意思难道是说……他武功已恢复?他平时那种弱不禁风的样子,都是故意装出来的?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道:“我废他武功的时候,用的手法很重,按理说他武功绝无恢复的可能,除非……”

    他盯着孙小红,缓缓道:“除非那传说并不假,兴云庄里的确藏着那本稀世的武功秘籍,无意中被龙小云得到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李寻欢喃喃道:“孙二侠在那里守护了十几年,难道为的也是这本武功秘籍么?”

    孙小红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忽然笑了,道:“你既然想告诉他,为什么不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呢?”

    孙小红垂着头,用眼角偷偷瞟着他,道:“我怕挨骂。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大笑,道:“你若想女人替你保守秘密,只有一个法子,那就是永远莫要跟她提起这件事,一个字都不能提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嘟起嘴,道:“我又没有说出去……”

    孙老先生笑道:“你用的法子更高明,你自己不说,却要我替你说。”

    孙小红抿嘴道:“就算我说了,我也只跟他说,他……他又不是别人。”

    “他又不是别人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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