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(1/3)页 他身上穿着套青布衣服,本来很新,但现在已满是泥污、汗垢,肘间、膝头已也被磨破。 他身上也很脏,头发更乱。 但他远远站在那里,龙啸云都能感觉到一股逼人的杀气。 他整个人看来就如同那柄插在他腰带上的剑。 一柄没有鞘的剑。 是阿飞。 阿飞毕竟来了。 世上也许只有阿飞一个人能追踪到这里。 最狡猾、最会逃避、最会躲藏的动物是狐狸。 最精明、受过最严格训练的猎犬,也未必能追得着狐狸。 但阿飞十一岁时就曾经赤手空拳捉住了一条老狐狸。 这段追踪的路程显然很艰苦,所以他才会这么脏。 但这才是真正的阿飞。 只有这样,才能显出他那种剽悍、冷酷、咄咄逼人的野性。 一种沉静的野性,奇特的野性。 龙啸云居然很快恢复了镇定,笑道:“原来是阿飞兄,久违久违。” 阿飞冷冷地瞧着他。 龙啸云道:“兄台竟真的能追踪到这里,佩服佩服。” 阿飞还是冷冷地瞧着,他的眼睛明亮、锐利,经过两天的追踪,似乎又恢复了几分昔日那种剑锋般的光芒。 那和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正是种极强烈的对比。 龙啸云笑了笑,道:“兄台追踪的手段虽高,只可惜却也被这位荆先生发觉了。” 阿飞的眼睛瞧向荆无命。 荆无命也在瞧着他。 两人的目光相遇,就宛如一柄剑刺上了冰冷灰暗的千年岩石。 谁也猜不出是剑锋锐利,还是岩石坚硬。 两人虽然都没有说话,但两人的目光间却似已冲激出一串火花! 龙啸云瞧了瞧荆无命,又瞧了瞧阿飞道:“荆先生虽已发觉了你,却一直没有说出来,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?” 阿飞的目光似已被荆无命吸引,始终未曾移开过片刻。 龙啸云又笑了笑,慢慢悠然道:“因为荆先生本就希望你来。” 他转向荆无命,接着笑道:“荆先生,在下猜得不错吧?” 荆无命的目光似也被阿飞所吸引,也始终没有移动过。 过了很久,龙啸云又大笑道:“荆先生希望你来,只有一个原因,因为他要杀你!” 龙小云立刻接着道:“荆先生要杀的人,至今还没有一个人能活着的!” 阿飞的目光这才移向荆无命的剑。 荆无命的目光几乎也在同一刹那间移向阿飞腰带上插着的剑。 这也许是世上最相同的两柄剑! 这两柄剑既不是神兵利器,也不是名匠所铸。 这两柄剑虽然锋利,但太薄、太脆!都很容易被折断! 剑虽相同,两人插剑的方法却不同。 阿飞的剑插在腰中央,剑柄是向右的。 荆无命的剑却插在腰带右边,剑柄向左。 这两柄剑之间,似乎也有种别人无法了解的奇特吸引力。 两人的目光一接触到对方的剑,就一步步向对方走过去。但目光还是始终未离开过对方的剑! 等到两人之间相距仅有五尺时,两人突然一起停住了脚步! 然后,两人就像钉子般被钉在地上。 荆无命穿的是件很短的黄衫,衫角只能掩及膝盖,袖口是紧束着的,手指细而长,但骨节凸出,显得很有力。 阿飞的衣衫更短,袖口几乎已被完全撕了下来,手背也很细、很长,但却很粗糙,宛如砂石。 两人都不修边幅,指甲却都很短。 两人都不愿存在任何东西妨碍他们出手拔剑。 这也许是世上最相像的两个人! 现在两人终于相遇了。 只有在两人站在一起时,你仔细观察,才能发觉这两人外貌虽相似,但在基本上,气质却是完全不同的。 荆无命脸上,就像是戴着个面具,永远没有任何表情变化。 阿飞的脸虽也是沉静的、冷酷的,但目光随时都可能像火焰般燃烧起来,就算将自己的生命和灵魂都烧毁也在所不惜。 而荆无命的整个人却已是一堆死灰。 也许他生命还未开始时,就已被烧成了死灰。 阿飞可以忍耐,可以等,但却绝不能忍受任何人的委屈。 荆无命可以为一句话杀人,甚至为了某一种眼色杀人,但到了必要时,却可以忍受任何委屈。 这两人都很奇特,很可怕。 谁也猜不透上天为什么要造出这么两个人,又偏偏要他们相遇。 秋已残。 木叶凋零。 风不大,但黄叶萧萧而落,难道是被他们的杀气所摧落的? 天地间的确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萧索凄凉之意。 两人的剑虽然还都插在腰带上,两人虽然还都连手指都没有动,但龙啸云父子却已紧张得透不过气来。 突然间,寒光闪动。 十余道寒光带着尖锐的风声,击向阿飞。 龙啸云竟先出了手。 他自然也并不奢望这些暗器能击倒阿飞,但只要阿飞因此而稍有分心,荆无命的剑就可刺他咽喉。 剑光暴起。 一连串“叮叮”声音后,满天寒光如星雨般堕了下来。 荆无命的剑已出手,剑锋就在阿飞耳畔。 阿飞的手已握着剑柄,但剑尖还未完全离开腰带。 暗器竟是被荆无命击落的。 龙啸云父子的脸色都变了。 荆无命和阿飞目光互相凝注着,面上却仍然全无丝毫表情。 然后,荆无命慢慢地将剑插回腰带。 阿飞的手也垂下。 又不知过了多久,荆无命突然道:“你已看出我的剑是击暗器,而非刺你?” 阿飞道:“是。” 荆无命道:“你还是很镇定。” 暗器击来荆无命的刺出,阿飞除了伸手拔剑,绝未慌张闪避。 荆无命没有等阿飞答那句话,接着又道:“但你反应已慢了……” 阿飞沉默了很久,目中露出了一丝沉痛凄凉之色,终于道:“是。” 荆无命道:“我能杀你!” 阿飞想也不想道:“是!” 听到这里,龙啸云父子交换了个眼色,暗中都不禁松了口气。 荆无命突又道:“但我不杀你!” 龙啸云父子脸色又都变了。 阿飞凝视着荆无命死灰色的眼色,过了很久,才缓缓道:“你不杀我?” 荆无命道:“我不杀你,只因你是阿飞。” 他死灰色的眼睛中突又露出了一种无法形容的痛苦之色,这种眼色甚至比阿飞现在的眼色还沉痛。 他遥注着远方,仿佛远处站着一个人。 一个仙子与魔鬼混合成的人。 又过了很久,他才缓缓接着道:“我若是你,今日你就能杀我。” 这句话也许连阿飞都听不懂,只有荆无命自己心里明白。 无论任何人,若是过了两年阿飞那种生活,反应都会变得迟钝的,何况,他每天晚上都被人麻醉。 无论任何一种有麻醉催眠的药物,都可令人反应迟钝。 荆无命不杀阿飞,绝不会动了同情恻隐之心,只不过因为他了解阿飞的痛苦,因为他自己也和阿飞有同样的痛苦。 他要阿飞活着,也许只是要阿飞陪着他受苦。 ——失恋的人知道有别人也被遗弃,痛苦就会减轻些,输钱的人看到有别人比他输得更多,心里也会舒服些。 阿飞木立,似乎还在咀嚼着他方才的两句话。 荆无命道:“你可以走了。” 阿飞霍然抬头,断然道:“我不走。” 荆无命道:“你不走?要我杀你?” 阿飞道:“是!” 荆无命沉默了很久,缓缓道:“你为的是李寻欢?” 阿飞道:“是,只要我活着,就不能让他死在你手里。” 龙小云忽然大声道:“林仙儿呢?你难道忍心让她为你痛苦?” 阿飞心上宛如突然被人刺了一针,胸口似已突然痉挛。 荆无命再也不瞧他一眼,转身走向龙啸云,一字字道:“我喜欢杀人,我喜欢自己杀,你明白么?” 龙啸云勉强笑道:“我明白。” 荆无命道:“你最好明白,否则我就杀你。” 他也不再瞧龙啸云,又转过身,道:“李寻欢在哪里?带我去!” 龙啸云偷偷瞟了阿飞一眼,道:“可是他……” 荆无命冷冷道:“我随时都可以杀他!” 阿飞只觉胃也在痉挛、收缩,突然弯下腰呕吐起来。 他吐的是苦水,只有苦水。 因为这一两天来,他根本就没有吃什么。 “你一定要答应我,你一定要回来,我永远都在等着你……” 这是他最心爱的人说的话。 为了这句话,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死。 可是李寻欢…… 李寻欢不但是他最好的朋友,也是他平生所见人格最伟大的人,他能站在这里,看着别人去杀李寻欢么? 他继续呕吐。 现在,他吐的是血。 李寻欢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,也不想知道自己在哪里。 他也分不出现在是白天,还是晚上。 他甚至连动都不能动,因为他所有关节处的穴道都已被点住。 没有食物,也没有水。 他已被囚禁在这里十多天。 就算他穴道没有被闭住,饥饿也早已销蚀了他的力量。 荆无命在冷冷地瞧着他。 他软软地倒在角落里,就像是只已被掏空了的麻袋。 地室中很暗。看不清他的面色和表情,只能依稀分辨出他褴褛肮脏的衣衫,憔悴疲倦的神态和那双充满了悲伤绝望的眼睛。 荆无命突然道:“这就是李寻欢?” 龙啸云道:“是!” 荆无命仿佛有些失望,又有些不信地再追问了一句,道:“这就是小李探花?” 龙小云笑了笑,抢着道:“就算是雄狮猛虎,被饿了十几天,也会变成这样子的。” 龙啸云叹息着,道:“我本不愿这样对他,可是……人无伤虎心,虎有伤人意,经过上次的教训,我不愿再有任何意外。” 荆无命沉默了很久,突又道:“他的刀呢?” 龙啸云考虑着,沉吟道:“荆先生是不是想看看他的刀?” 荆无命没有回答,因为这句话根本就是多问。 龙啸云终于自怀中取出了一柄刀。 刀很轻,很短,很薄,几乎就宛如一片柳叶。 荆无命轻抚着刀锋,仿佛不忍释手。 龙啸云笑道:“其实,这不过是柄很普通的刀,并不能算是利器。” 荆无命道:“利器?……凭你这种人也配谈论利器?” 他眼睛忽然扫向龙啸云,冷冷道:“你可知道什么是利器?” 他的眼睛虽然灰暗无光,但却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诡奇妖异之力,就好像你在梦中见到的妖魔之眼,令你醒来后还是觉得同样可怕。 龙啸云觉得连呼吸都困难起来,勉强笑道:“请指教。” 荆无命眼睛这才回到刀锋上,缓缓道:“能杀人的,就是利器,否则,纵是干将莫邪,到了你这种人手上,也就算不得利器了。” 龙啸云赔笑道:“是是是,荆先生见解的确精辟,令人……” 荆无命根本没有听他在说什么,突又道:“你可知道至今已有多少人死在这种刀下?” 龙啸云道:“这……只怕已数不清了。” 荆无命道:“数得清。” 金钱帮之崛起,虽然只有短短两年,但在创立之前,却已不知经过多久的策划,上官金虹最服膺的两句话就是:“凡事预则立,不预则废。”“一分耕耘,一分收获。” 金钱帮之所以能在短短两年中威震天下,并不是运气。 龙啸云也听说过,金钱帮未创立之前,就已将江湖中每个小有名气的人的来历底细都调查得清清楚楚。 这要花多大的人力物力? 龙啸云始终不能相信,此刻忍不住问道:“真的数得清?有多少人?” 荆无命道:“七十六。” 他冷冷接着道:“这七十六人中,没有一人的武功比你差。” 龙啸云只能赔笑,目光缓缓转向李寻欢,像是还要他证明一下,荆无命说的这数字是否可对。 但李寻欢却似连点头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。 龙小云眨着眼,忽然笑道:“李寻欢自己若也死在这种刀下,那才真的大快人心。” 他话未说完,刀光一闪,飞向李寻欢。 龙小云几乎开心得要叫了起来。 但刀光并没有笔直击向李寻欢的咽喉,半途中突然一折,“当”的一声,落在李寻欢身旁的石地上。 原来荆无命用暗器的手法也不错。 荆无命突然道:“解开他的穴道。” 龙啸云愕然,道:“可是……” 荆无命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,厉声道:“我说解开他的穴道。” 龙啸云父子对望了一眼,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了。 龙啸云道:“上官帮主要的只是李寻欢,并不在乎他是死的还是活的?” 龙小云道:“上官老伯自己滴酒不沾,自然也很讨厌酒鬼,真正的酒鬼只有死才能不喝酒,才会令人看得顺眼些。” 龙啸云目光闪动着,道:“何况,带个死人回去,总比带活人方便得多,也绝不会再有任何意外。” 龙小云道:“但荆先生自然不会向一个全无反抗之力的人出手,所以……” 荆无命厉声道:“你们的话太多了。” 龙啸云笑道:“是是是,在下这就去解开他的穴道。” 出手点穴的人是他,要解开自然很容易。 龙啸云拍了拍李寻欢的肩头,柔声道:“兄弟,看来荆先生是想和你一较高下,荆先生剑法高绝天下,兄弟你出手可千万不能大意。” 到了这种时候,他居然还能将“兄弟”两字叫得出口来,而且说得深情款款,好像真的很关心。 这种人你能不佩服他么? 李寻欢什么话也没有说。 他已无话可说,只是艰涩地笑了笑,慢慢地拾起了身旁的刀。 他凝注着手里的刀,目中似已有泪将落。 这的确是名满天下、例不虚发的小李飞刀。 现在,刀已回到他手里。 可是他还有力将这柄刀发出么? 美人迟暮,英雄末路,都是世上最无可奈何的悲哀。 这种悲哀最令人同情,也最令人惋惜。 但在这里,没有任何人同情他,更没有人惋惜。 龙小云目中闪动着狡黠的笑意,悠然道:“小李飞刀,例不虚发,这一次不知道还灵不灵?” 李寻欢抬头瞧了他一阵,又慢慢地垂下头。 荆无命缓缓道:“我要杀人,一定先给人一个机会,这就是你最后的机会,你明白么?” 李寻欢笑了笑,笑得很凄凉。 荆无命道:“好,你站起来吧!” 李寻欢喘息着,又咳嗽起来。 龙小云柔声道:“李大叔若已站不起,小侄可以扶你一把。” 他眨了眨眼,立刻又接着笑道:“但我看这根本是用不着的,据说李大叔的飞刀不但能坐着发,就连躺着时发出来也同样准。” 李寻欢叹息了一声,似乎想说话。 但他的话还未说完,已有一个人冲了进来。 阿飞! 阿飞的脸全无丝毫血色,嘴角却带着丝血痕。 在这片刻之间,他似已老了许多。 他飞一般冲进来,但身形在一刹那间就停顿,一停顿就静如山石。 荆无命道:“你还不死心?” 李寻欢的头已抬起,目中又似有热泪盈眶。 阿飞瞧了他一眼,只瞧了一眼,就转头面对着荆无命,一字字道:“要杀他,就得先杀我!” 他说得很沉着很镇静,并没有激动。 这更显示了他的决心。 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又起了种很奇特的变化,道:“你已不再关心她?” 阿飞道:“我死了,她还是能活下去。” 说这句话的时候,他虽然还是同样镇静,但目中却不禁露出了一丝痛苦之色,呼吸似也有些困难。 这并没有瞒过荆无命。 他心里似乎立刻得到了某种奇特的安慰和解脱,淡淡道:“你不怕她伤心?” 阿飞道:“活着不安,就不如死,我若不死,她更伤心。” 荆无命道:“你认为她是这种人?” 阿飞道:“当然!” 在阿飞心目中,林仙儿不但是仙子,也是圣女。 荆无命嘴角突然露出了一丝笑意。 谁也没有看到过他的笑,连他自己都已几乎忘却上一次是什么时候笑的。 他笑得很奇特,因为他脸上的肌肉已不习惯笑,已僵硬。 他从不愿笑,因为笑可令人软化。 但这种笑却不同——这种笑正如剑,只不过剑伤的是人命,这种笑伤的却是人心。 阿飞竟完全不懂他是为何而笑的,冷冷道:“你不必笑,你虽有八成机会杀我,但也有两成机会死在我剑下。” 荆无命笑容已消失不见,道:“我说过不杀你,就一定会留下你的命。” 阿飞道:“不必。” 荆无命道:“我要你活着,看着……” 这句话还未说完,剑光已飞起。 剑光交击,如闪电。 但还有一道光芒比剑更快,那是什么? 骤然间,所有的光芒都消失。 所有的动作也全都停止。 第五十八章英雄 荆无命的剑,已刺入了阿飞的肩胛,但只刺入了两分。 阿飞的剑,距离荆无命咽喉还有四寸。 他肩上的血已开始渗出,渗入衣服,染红了衣服。 荆无命的剑为何没有刺下去? 荆无命的肩胛处,斜插着一柄刀! 小李飞刀! 是什么奇异的魔力使李寻欢能发出这柄刀来的? 龙啸云父子的脸色苍白,手在发抖,一步步向后退,退到墙角。他父子心里都很奇怪,李寻欢是哪里来的力量发刀的? 李寻欢已站起。 荆无命缓缓转过头,凝注着李寻欢,死灰色的眼睛中还是全无表情,也不知过了多久,突然道:“好刀!” 李寻欢笑了笑,道:“并不很好,只不过是你先对我有了轻视之心,竟全没有将我放在眼里,否则我未必能伤你!” 荆无命冷笑:“你能骗过我,就是你的本事,你就比我强。” 李寻欢淡淡道:“我并没有骗你,也没有说我不能发刀,只不过是你自己这么想而已,是你自己的眼睛骗了自己。” 荆无命沉默了半晌,一字字道:“是,错的是我,不是你。” 李寻欢叹了口气,道:“很好,你虽是凶手,却不是小人。” 荆无命眼角瞟过龙啸云父子,冷冷道:“小人还不配做凶手。” 李寻欢道:“好,你走吧。” 荆无命厉声道:“你为何不杀我?” 李寻欢道:“因为你也没有要杀我的朋友。” 荆无命垂下头,望着自己肩上的刀,缓缓道:“但我这一剑,本想废去他这条手臂的。” 李寻欢道:“我知道。” 荆无命道:“你这一刀却很轻。” 李寻欢道:“人予我一分,我报他三分。” 荆无命霍然抬头,凝视着他,虽然没有说一个字,但目中竟又有了种奇特的变化,就好像他在瞧着上官金虹时一样。 李寻欢缓缓道:“我还要告诉你两件事。” 荆无命道:“你说。” 李寻欢道:“我虽伤了七十六个人,其中却有二十八人并没有死,死的都是实在该死的。” 荆无命默然。 李寻欢低低咳嗽了几声,接着又道:“我这一生,从未杀错过一个人!所以……我只望你以后在杀人之前,多想想,多考虑考虑。” 荆无命又沉默了很久,才缓缓道:“我也要告诉你一件事。” 李寻欢道:“我也在听。” 荆无命道:“我从不愿受人恩情,更不愿听人教训!” 说到这里,他突然在肩上那柄刀的刀柄上用力一拍。 露在外面的刀锋,直没入肉,直至刀柄。 鲜血涌出。 “当”的一声,剑也落在地上。 荆无命的身子摇了摇,但面上还是冷如岩石,硬如岩石,全没有半分痛苦之色,甚至连一根肌肉都没有颤抖。 他没有再说一个字,也没有再瞧任何人一眼,大步走了出去。 英雄?……什么叫英雄?难道这就是英雄? 英雄所代表的意思,往往就是冷酷!残忍!寂寞!无情! 也有人曾经替英雄下过种定义,那就是:杀人如草,好赌如狂,好酒如渴,好色如命。 当然,这都不是绝对的,英雄也有另一种。 但像李寻欢这样的英雄世上又有几人? 英雄也许只有一点是相同的——无论要做哪种英雄,都不是件好受的事。 阿飞的神情也很萧索,长长叹了口气,道:“他这一生,只怕永远也不能使剑了。” 李寻欢道:“他还有右手。” 阿飞道:“但他习惯的是左手,用右手,就会慢得多。” 他又叹了口气,道:“对使剑的人说来,‘慢’的意思,就是‘死’!” 他一向很少叹息。 现在,他叹息的非但是荆无命,也是他自己。 李寻欢凝注着他,眼睛里闪着光,缓缓道:“一个人只要有决心,就算两只手一起断了,用嘴咬着剑,也会同样快的,他的气若已馁,就算双手俱全,也没有什么用。” 他笑了笑,接着道:“世上双手俱全的人很多,但出手快的又有几人?” 阿飞静静地听着,黯淡的眼睛中,终于又露出了逼人的神情。 他突然冲过去,紧紧握住了李寻欢的手臂,嗄声道:“我明白你的意思。” 李寻欢道:“我知道你一定会明白的。” 这句话说完,两人都已热泪盈眶。若有第三人在旁边瞧见,一定也会被感动得热泪盈眶。 只可惜龙啸云父子都不是这种人,他们正在悄悄往外溜。 李寻欢是背对着他们的,仿佛根本没有觉察。 阿飞仿佛瞧了一眼,却并没有说什么。 直到他们父子都已溜出了门,阿飞才叹了口气,道:“我也知道你还是要放他们走的。” 李寻欢笑了笑,道:“他救过我。” 阿飞道:“他只救过你一次,却害过你很多次。” 李寻欢笑得有些凄凉,道:“有些事很难忆起,有些事却终生难以忘记。” 阿飞叹了口气,道:“那只不过因为是有些事,你根本拒绝去想而已。” 他也许还是未经世故的少年,但对人生某些事的看法,他却比大多数人都深刻、尖锐。 李寻欢也不禁叹息了一声,缓缓道:“但还有些事你纵然拒绝去想,却偏偏还是时时刻刻都要想起,人,永远都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,这也是人生的许多种痛苦之一。” 阿飞道:“你呢?你真的只记得他救过你,真的已将别的事全都忘了?” 李寻欢笑了笑,淡淡道:“也许并不是忘了,而是从未记恨,因为他也有他的苦恼。” 阿飞沉默了很久,突然也笑了笑,道:“我现在才知道,人生中的确有很多事是完全不公道的。” 李寻欢道:“不公道?” 阿飞道:“不公道,譬如说,有些人一生都很善良,只不幸做错了一件事,这件事往往就会令他抱恨终生,非但别人不能原谅他,他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。” 李寻欢默然。 他很了解“一失足成千古恨”这句话的意义。 阿飞接着道:“但像龙啸云这种人,他一生中也许只做过一件好事——只救过你,所以你就永远不会觉得他是个十分坏的人。” 他语声中显然有很多感慨。 李寻欢忽然明白他的意思了。 他是在为林仙儿不平。 他始终认为林仙儿这一生中只做错过一件,而李寻欢却始终不能原谅她。 “爱”的确是奇妙的,有时很甜蜜,有时很痛苦,也有时很可怕——它不但能令人变成呆子,也能令人变成瞎子。 龙啸云父子溜出门的时候,心里不但很愉快,也很得意。 龙啸云忍不住笑道:“你记着,别人的弱点,就是我们的机会。能把握住机会的人,就永远不会失败。” 龙小云道:“李寻欢的弱点,孩儿现在已全都知道了。” 龙啸云道:“所以他迟早总要死在我们手上的。” 他忽然听到有人在笑。 笑声是从对面的屋檐上传下来的。 一个人正箕踞在屋檐上,啃着条鸡腿,却赫然正是胡疯子。 他眼睛盯在鸡腿上,并没有瞧这父子两人一眼,仿佛连这鸡腿都比他们父子好看多了。 他冷笑着道:“你们用不着溜得这么快,李寻欢绝对不会追出来的,否则他就根本不会让你们走出这道门。” 龙啸云的脸已有些发青。 他已明白李寻欢的力量是从哪里来的了。 但胡疯子也是不能得罪的。 龙啸云突然笑了,抱拳道:“这些天让你破费来照顾我那兄弟,实在过意不去。” 胡疯子悠然道:“其实那也没什么,李寻欢吃得并不多,每天只要两条鸡腿几个馒头就够了。替你守门的,又是个白痴,我每次点了他的睡穴,他都以为是自己真的睡着了。” 龙啸云暗中咬着牙,只恨不得立刻让那人长睡不醒。 胡疯子接着道:“你对我有过好处,我也帮过你的忙,我们已互无赊欠,对你这种人,我本来连话都懒得说了。” 龙啸云只有赔着笑,听着。 胡疯子道:“但有句话我却非说不可,最后一句话。” 龙啸云道:“在下正洗耳恭听。” 胡疯子道:“你虽是个混蛋,上官金虹更混蛋,你若真想和他结拜兄弟,还不如自己赶快找根绳子上吊好些。” 这果然是他最后一句话,说完了这句话,他就一个字都不再说了,凌空一个翻身,已落在屋背后,转眼就瞧不见了。 龙啸云目送着他,嘴角渐渐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,悠然道:“想不到我和上官金虹结拜的事,江湖中已有这么多人知道。” 沿着墙角,慢慢地走着。 李寻欢和阿飞都没有说话。 他们都知道沉默通常都比言语更真挚、更可贵。 黄昏。 高墙内有人在吹笛,笛声中也带着秋的萧瑟。 这种乐声往往最容易令人忆起往事,也最容易引起相思。 阿飞忽然道:“我得回去了。” 李寻欢道:“她在等你?” 阿飞道:“嗯。” 李寻欢沉吟着,终于忍不住道:“你认为她一定在等你?” 阿飞的脸色又苍白了些,沉默了很久,才缓缓道:“这次是她要我来救你的。” 李寻欢说不出话来了。 他一向很了解林仙儿,但这次他却很难猜得到她的用意。 阿飞道:“我这一生,只有两个最亲近的人,我希望……你们也能做朋友。” 这几句话他分了很多次才说完,说得很艰涩,显见他心里很痛苦。 李寻欢瞧着他痛苦的眼色,心里更是说不出的怜悯悲伤。 只有真正爱过的人,才能了解爱情的力量是多么可怕。 笛声已远了,听来却更凄凉。 李寻欢忽然道:“我也想见见她。” 阿飞的嘴闭得很紧。 李寻欢笑了笑道:“若是不方便,你替我去谢谢她也一样。” 阿飞终于开了口,道:“我……我只希望你莫要伤害她。” 阿飞本不会说这种话的,因为他知道李寻欢从未伤害任何人——李寻欢伤害的只是他自己。 只有为了林仙儿,阿飞才会说这种话。 猛抬头,眼前一片灯火辉煌。 不知不觉间,他们又走回了那条长街。 这条街晚上比白天更热闹,各式各样的摊子前,都悬着很亮的灯笼,每个人都在大声吆喝着,吹嘘着自己的货物。 一串串亮晶晶的糖葫芦,在灯光下看来更亮得如同宝石。 李寻欢脚步突然停下。 每一串糖葫芦中,仿佛都映着一张脸。 一张穿红衣服的小姑娘的脸,大大的眼睛,笑起来一边一个酒窝。 然后,他就看到了那卖包子和水饺的小铺。 “铃铃是不是还在等着?” 李寻欢突然觉得很惭愧,他居然已将这件事完全忘记了。 他眼角虽已有了皱纹,但谁也不能说他已老了。 那正和铃铃第一次到这里来的眼色一样——阿飞也从未到过这种地方。 李寻欢笑了。 看到自己的朋友还没有失去赤子之心,总是令人愉快的。 阿飞忽然道:“我们已有很久没有在一起喝两杯了。” 李寻欢笑道:“你想喝?” 阿飞微笑着,道:“也不知为了什么,只有和你在一起时,我才会想喝酒。” 他面上居然也露出了笑容。 李寻欢的心情更开朗,笑道:“饺子下酒,愈喝愈有……我们就到那边的饺子铺去如何?” 阿飞笑道:“很好,再贵的地方,我就请不起了。” 这世上有很多种事很奇妙。 譬如说:愈丑的女人愈喜欢作怪,愈穷的人愈喜欢请客。 请客的确也比被请愉快得多,只可惜这种愉快并不是人人都懂得享受。 饺子铺里的生意并不太好,因为生意大半已被外面的摊子抢走了,所以现在虽然正是吃晚饭的时候,店里也只有四五桌客人。 角落里的桌子上,坐着个白衣人。 李寻欢第一眼就瞧见了他。 阿飞第一眼瞧见的也是他。 无论任何人走进来,目光首先就会被他所吸引。 虽然坐在这种烟熏油腻的小店里,但这人全身上下仍是一尘不染,那件雪白的衣服就像是刚从熨斗下拿出来的。 他穿得虽简单,却很华贵。 但这些都不是他吸引人的地方——吸引人的,是他的气质。 一种无法形容的傲气。 他旁边的几张桌子都是空着的,因为无论谁和他坐在一起,都会觉得自惭形秽,有他在这里,别人的声音都小了些。 这正是那天在屋檐下,以一小锭银子击断青衣大汉扁担的人,也正是手指宛如利剪将卖卜瞎子银棍剪断的人。 他为什么还留在这里?难道也在等人。 他本来正在举杯,李寻欢一走进来,他的动作也立刻停止,目光也立刻转也不转地盯在李寻欢脸上。 他对面还坐着个人,是个身穿红衣裳的小姑娘,辫子很长。 第五十九章勇气 她随着他的目光回过头,才发现李寻欢,立刻雀跃着冲了过来,紧紧拉住了李寻欢的手娇笑着道:“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,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忘记我。” 铃铃果然还在这里等着。 李寻欢也有些激动,反握住她的手,道:“你……你一直都在这里等?” 铃铃点了点头,眼眶已红了,咬着嘴唇道:“你为什么来得这么迟,人家都快等得急死了……” 阿飞突然道:“你真的是在等他?” 铃铃这才看到阿飞,神情立刻变得有些异样——她当然是认得阿飞的,阿飞却不认得她。 他非但未上过那小楼,甚至连做梦都未想到过。 铃铃眨了眨眼,终于道:“若不是等他,我在这里干什么?” 阿飞冷冷道:“不等人,也有很多事情可以做,若是等人,眼睛总是看着门的,无论谁在等人,都不会背对着门的。” 李寻欢从未想到他会说这句话。 他平时本来一向不愿刺伤人,现在却忽然变得很尖锐,尖锐得可怕。 因为他不能忍受别人欺骗他的朋友。 李寻欢心里在叹息。 阿飞的看法不但尖锐,而且和任何人都不同,对大多事情他都看得比别人透彻,比别人清楚。 在林仙儿面前他为什么就会变成瞎子呢? 铃铃眼圈又红了,眼泪已快流了下来,凄然道:“你若也在同一个地方等人等了十几天,你就会知道我为什么要背对着门了。” 她悄悄拭了拭泪痕,幽幽地接着道:“开始的时候,每个人走进来,我的心都会跳,总以为是他来了,后来我才知道,你等的人若不来,就算将眼睛看着也没有用的,用眼睛盯着门,只有令你等得更心焦,若再不转过身,我简直要发疯。” 阿飞没有再说什么。 他发觉自己说得太多了。 铃铃头垂得更低,道:“若不是那位吕……吕大哥好心陪着我,只怕我也会发疯。” 李寻欢目光一转过去,就立刻和那白衣人的目光相遇。 李寻欢微笑着走过去,道:“多谢……” 白衣人忽然打断了他的话,淡淡道:“你用不着替她谢我,因为我留在这地方,并不是为了陪她,而是为了等你。” 李寻欢道:“等我?” 白衣人道:“不错,是等你。” 他笑了笑,笑容中也带着种逼人的傲气,缓缓接着道:“世上只有少数几个人值得我等,小李探花就是其中之一。” 李寻欢还未表示出惊异,铃铃已抢着道:“我并没有告诉你我等的是什么人,你怎会认得他的?” 白衣人淡淡道:“你若想在江湖中走动,若想活得长些,就有几个人是你非认识不可的,小李探花也正是其中之一。” 阿飞突然道:“还有其他几个人是谁?” 白衣人眼睛盯着他,道:“别的人不说,至少还有我和你!” 阿飞瞧了瞧自己的手,目中突然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凄凉萧索之意,缓缓转过身,在旁边的桌上坐下,道:“酒,白干。” 店伙赔着笑,道:“客官要什么菜下酒?” 阿飞道:“酒,黄酒。” 会喝酒的人都知道,一个人若想快醉,最好的法子就是用酒来下酒,用黄酒来下白干。 只不过这种法子虽然人人都知道,却很少有人用,因为一个人心里若没有很深的痛苦,总希望自己醉得愈慢愈好。 白衣人一直在很留意地瞧着。 他锋利的目光渐渐松弛,甚至还露出种失望之色,但当他目光转向李寻欢时,瞳孔立刻又收缩了起来。 李寻欢也正在瞧着他,道:“阁下大名是……” 白衣人道:“吕凤先。” 这的确是个显赫的名字,足以令人耸然动容。 但李寻欢却没有觉得意外,只淡淡地笑了笑,道:“果然是银戟温侯吕大侠。” 吕凤先冷冷道:“银戟温侯十年前就已死了!” 这次,李寻欢才觉得有些意外。 但他并没有追问,因为他知道吕凤先这句话必定还有下文。 吕凤先果然已接着道:“银戟温侯已死了,吕凤先却没有死!” 李寻欢沉默着,似在探索着这句话的真意。 吕凤先是个很骄傲的人。 百晓生在兵器谱上,将他的银戟列名第五,在别人说来已是种光荣,但在他这种人说来,却一定会认为是奇耻大辱。 他绝不能忍受屈居人下,但他也知道百晓生绝不会看错。 他一定毁了自己的银戟,练成了另一种更可怕的武功! 李寻欢慢慢地点了点头,道:“不错,我早该想到银戟温侯已死了。” 吕凤先盯着他,冷冷道:“吕凤先也已死了十年,如今才复活。” 李寻欢目光闪动,道:“是什么事令吕大侠复活的?” 吕凤先慢慢地举起了一只手,右手。 他将这只手平放在桌上,一字字道:“令我复活的,就是这只手!” 在别人看来这并不是只很奇特的手。 手指很长,指甲修剪得很干净,皮肤很光滑,很细。 这正很配合吕凤先的身份。 你若看得很仔细,才会发现这只手的奇特之处。 这只手的拇指、食指和中指,肤色竟和别的地方不同。 这三根手指的皮肤虽也很细很白,却带着很奇特的光彩,简直就不像是血肉骨骼组成的,而像是某一种奇怪的金属所铸。 但这三根手指却又明明是长在他手上的。 一只有血有肉的手上,怎会突然长出三根金属铸成的指头? 吕凤先凝注着自己的手,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,道:“只恨百晓生已死了。” 李寻欢道:“他不死又如何?” 吕凤先道:“他若不死,我倒想问问他,手,是不是也可算作兵器?” 李寻欢笑了笑,道:“我今天才听人说过一句很有趣的话。” 吕凤先道:“说的是什么?” 李寻欢道:“只有杀人的,才可算做利器。” 他接着又道:“手,本来不是兵器,但一只能杀人的手,就不但是兵器,而且是利器。” 吕凤先沉默着,仿佛并没有什么举动。 但他的拇指、食指和中指,却突然间就没入了桌子里。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,甚至连杯中盛得很满的酒都没有溢出,他手指插入桌子,就好像用快刀切豆腐那么容易。 吕凤先悠然道:“这只手若也能算兵器,不知能在兵器谱中排名第几!” 李寻欢淡淡道:“现在还很难说。” 吕凤先道:“为什么?” 李寻欢道:“因为一件兵器要对付的是人,不是桌子。” 吕凤先忽然笑了。 他笑得很傲,也很冷酷,道:“在我眼中看来,世人本就和这张桌子差不多。” 李寻欢道:“哦?” 吕凤先缓缓道:“其中当然也有几个人是例外的。” 李寻欢道:“几个人?” 吕凤先冷冷道:“我本来以为有六个,现在才知道只有四个。” 他有意扫了阿飞一眼,接着道:“因为郭嵩阳其人已死了,还有一个,虽然活着却也和死了相差无几。” 阿飞是背对着吕凤先的,根本没有看到他的脸色。 但就在这一刹那间,他脸色突然又发了青。 他显然已听懂了吕凤先的意思。 李寻欢突然笑了笑,道:“那人也会复活的,而且用不着十年。” 吕凤先道:“只怕未必。” 李寻欢道:“阁下既能复活,别人为什么就不能复活?” 吕凤先道:“那不同。” 李寻欢道:“有什么不同?” 吕凤先冷冷道:“因为我的‘死’并不是死在女人手上的,而且心也一直没有死。” “喳”的一声,阿飞手里的酒杯碎了。 但他还是静静地坐着,动也没有动。 吕凤先连瞧都不瞧了,眼睛盯着李寻欢,道:“我这次出来,为的就是要找这四个人,证明我的手能不能算利器,所以我才会在这地方等着你!”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,才缓缓道:“你一定要证明?” 吕凤先道:“一定。” 李寻欢道:“你要证明给谁看?” 吕凤先道:“给我自己。” 李寻欢突然又笑了笑,道:“不错,任何人都可以骗得过,只有自己是永远骗不过的……” 吕凤先霍然站起来,一字字道:“我就在外面等着你!” 饺子店里的客人,不知何时都已走得干干净净。 铃铃咬着嘴唇,似已吓呆了。 李寻欢慢慢地站了起来。 铃铃忽然拉住他衣角,悄悄道:“你……你一定要出去?” 李寻欢笑得很辛酸,道:“人生中有些事,你只要遇着,就永远再也无法逃避。” 他目光转向阿飞。 阿飞没有回头。 吕凤先已走出了门。 阿飞突然道:“慢着。” 吕凤先脚步停下,也没有转身,冷笑道:“你也有话要说?” 阿飞道:“不错,我也想证明一件事。” 吕凤先道:“你想证明什么?” 阿飞的手紧握着酒杯的碎片。 鲜血,正一滴滴自他手中滴落。 他一字字缓缓道:“我只想证明我究竟是活着的,还是已死了!” 吕凤先霍然转身。 他像是这才第一次看到了阿飞这个人。 然后,他瞳孔又渐渐收缩,嘴角却露出了一丝冷酷的笑,道:“好,我也等着你!” 坟墓。 江湖中每天都有决斗,各式各样的人,为了各种不同的原因,以各式各样的方式决斗。 但决斗的地方只有几种。 荒野,山林,坟墓…… 若真是不死不休的决斗,十次中必有九次是选在这种地方的——仿佛这种地方的本身,就带着种“死”的气息。 夜已渐深,有雾。 吕凤先白衣如雪,静静地站在灰色的坟碑前,在凄迷的夜雾中看来,正就好像来自地狱的使者,要将“死”的信息带给世人。 铃铃依偎在李寻欢身旁,似在颤抖。 是冷,还是怕? 阿飞突然道:“你走开!” 铃铃的身子又往后缩了缩,道:“我……” 阿飞道:“你。” 铃铃咬着嘴唇,抬头去望李寻欢。 李寻欢的目光仿佛很遥远。 是他的心已远,还是雾太浓? 铃铃垂下头,嗫嚅着道:“你们要说的话,我不能听么?” 阿飞道:“你不能听,任何人都不能听。” 李寻欢轻轻叹息了一声,柔声道:“人家陪了你很多天,你至少也该去陪陪他。” 铃铃垂着头,呆了半晌,突然跺着脚,大声道:“我根本不想留在这里,根本不想来的,你们这些人什么都不知道,只知道杀……你杀我,我杀你,究竟是为了什么,连你们自己都不知道……假如要这样才算英雄,最好天下的英雄都一起死光!” 李寻欢、阿飞、吕凤先,都只是静静地听着。 然后再静静地瞧着她飞奔出去。 阿飞甚至连瞧都没有瞧,等她脚步声远,才抬头面对李寻欢,道:“我从未求过你什么事,是吗?” 李寻欢道:“你从未求过任何人。” 阿飞道:“现在,我却有事要求你。” 李寻欢道:“你说。” 阿飞咬着牙,道:“这一次,你无论如何再也不能阻拦我,一定要让我去!你若抢着出手,我……我就死!” 李寻欢神色显得很痛苦,黯然道:“可是,你根本用不着这么做。” 阿飞道:“我一定要这么样做,因为……” 他神情更痛苦,惨然接着道:“因为吕凤先说得实在不错,再这样下去,我活着,也和死了差不多,我绝不能放过这机会。” 李寻欢道:“机会?” 阿飞道:“我若想复活,若想新生,这就是我最后的机会。” 李寻欢道:“以后难道就没有机会了么?” 阿飞摇了摇头,道:“以后纵然还有机会,可是我……今天我若失去了这勇气,以后就永远不会再有勇气振作!” 一个人受的打击太大,就会变得消沉,若是消沉得太久,无论多坚强的人,也会变得软弱,勇气也必定会消失。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,才叹息着道:“你的意思,我明白,可是……” 阿飞打断了他的话,道:“我知道我出手已慢了,因为这两年,我也已感觉到自己的反应渐渐迟钝,甚至已有些麻木。” 李寻欢柔声道:“只要你有决心,一切都会恢复的,只不过,现在还不是时候。” 阿飞道:“现在正是时候!” 李寻欢道:“现在?为什么?” 阿飞慢慢的摊开手掌。 鲜血已染红了他的手,酒杯的碎片还嵌在肉里。 阿飞道:“因为现在我忽然发现,肉体上的痛苦不但可以减轻心里的苦恼,而且还可以使人精进、振作,也可以使人敏锐。” 他说得不错。 痛苦本就可刺激人的神经,令人的反应敏锐,也可以激发人的潜力——就算是一匹马,当你鞭打它,令它觉得痛苦时,它也会跑得快些。负了伤的野兽也通常都比平时更可怕。 李寻欢沉思着,道:“你有信心?” 阿飞道:“你对我没有信心?” 李寻欢突然笑了,用力拍了拍他肩头,道:“好,你去吧!” 第六十章友情 阿飞却还在沉吟着,终于忍不住道:“方才那小姑娘……她是谁?” 李寻欢道:“她叫铃铃,也很可怜。” 阿飞道:“我只知道她很会说谎。” 李寻欢道:“哦?” 阿飞道:“她并不是真的在等你——她等你,也许还有别的原因。” 李寻欢道:“哦?” 阿飞道:“她若真的在等你,自然一定对你很关心。” 李寻欢道:“也许……” 阿飞抢着道:“你现在的样子,谁都看得出你必定受了很多罪,可是她却根本没有问你是怎么会变成这种样子的。” 李寻欢淡淡道:“也许她还没有机会问。” 阿飞道:“女孩子若是真的关心一个人,绝不会等什么机会。”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,突又笑了,道:“你难道怕我会上她的当?” 阿飞道:“我只知道她说的不是真话。” 李寻欢微笑道:“你若想活得愉快些,就千万不要希望女人对你说真话。” 阿飞道:“你认为每个女人都会说谎?” 李寻欢固然不愿正面回答他这句话,道:“你若是个聪明人,以后也千万莫要当面揭穿女人的谎话,因为你就算揭穿了,她也会有很好的解释,你就算不相信她的解释,她还是绝不会承认自己说谎。” 他笑了笑,接着道:“所以,你若遇见了一个会说谎的女人,最好的法子,是故意装作完全相信她,否则你就是在自找苦吃。” 阿飞凝注着李寻欢,良久良久。 李寻欢道:“你是不是还有话要说?” 阿飞突也笑了笑,道:“就算有,也不必说了,因为我要说的你都已知道。” 望着阿飞的背影,李寻欢心里忽然觉得说不出的愉快。 这倔强的少年毕竟没有倒下去。 而且,这一次,他说了很多话,居然全没有提起林仙儿。 爱情,毕竟不能占有一个男子汉的全部生命。 阿飞毕竟是个男子汉。 男子汉若是觉得自己活着已是件羞辱时,他就宁可永不再见他所爱的女人,宁可去天涯流浪,死。 因为他觉得已无颜见她。 但阿飞真能胜得了吕凤先么? 这次他若又败了,吕凤先纵不杀他,他还能再活得下去么? 李寻欢弯下腰,剧烈地咳嗽起来。 他又咳出了血。 吕凤先还在那里等着,没有说过一句话。 这人的确很沉得住气。 只有能沉得住气的敌人,才是可怕的对手。 阿飞突然一把扯下了衣衫,用那只已被鲜血染红了的手在身上揉着。 酒杯的碎片又刺入他肉里。 血,即使在如此凄迷的夜雾中,看来还是鲜红的。 只有鲜血才能激发人原始的兽性——情欲和仇恨,别的东西或许也能,但却绝没有鲜血如此直接。 阿飞仿佛又回到了原野中。 “你若要生存,就得要你的敌人死!” 吕凤先望着他渐渐走近,突然觉得一种无法形容的压力。 他忽然觉得走过来的简直不是个人,而是只野兽。 负了伤的野兽! “仇敌与朋友间的分别,就正如生与死之间的分别。” “若有人想要你死,你就得要他死,这其间绝无选择的余地!” 这是原野上的法则,也是生存的法则。 “宽恕”这两个字,在某些地方是完全不实际的。 血在流,不停地流。 阿飞身上的每根肌肉都已因痛苦而颤抖,但他的手,却愈来愈坚定。 他的目光也愈来愈冷酷。 吕凤先永远无法了解这少年怎会在忽然间变了。 但他却很了解阿飞的剑法。 阿飞剑法的可怕之处并不在“快”与“狠”,而是“稳”与“准”。 他一出手就要置人于死命,至少也得有七成把握,他才会出手。 所以他必须“等”。 等对方露出破绽,露出弱点,等对方给他机会——他比世上大多数人都能等得更久。 但现在,吕凤先似已决心不给他这机会。 吕凤先看来虽然只是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,全身上下每一处看来仿佛都是空门,阿飞的剑仿佛可以随便刺入他身上任何部位。 但空门太多,反而变成了没有空门。 他整个人似已变成了一片空灵。 这“空灵”二字,也正是武学中最高的境界。 李寻欢远远地瞧着,目中充满了忧虑。 吕凤先的确值得自傲。 李寻欢实未想到他的武功竟如此高,也看不出阿飞有任何希望能胜得了他——因为阿飞简直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。 夜更深。 荒坟间忽然有碧光闪动,是鬼火。 吹的是西风,吕凤先的脸,正是朝西的。 有风吹过,一点鬼火随风飘到了吕凤先面前。 吕凤先镇静的眼神突然眨了眨,左手也动了动,像是要拂去这点鬼火,却又立刻忍住。 在生死决斗中,任何不必要的动作,都可能带来致命的危险。 只不过他的手虽没有动,但左臂肩的肌肉已因这“要动的念头”而紧张起来,已不能再保持那种“空灵”的境界。 这当然不能算是个好机会,但再坏的机会,也比没有机会好。 只要有机会,阿飞就绝不会错过。 他的剑已出手。 这一剑的关系实在太大。 阿飞今后一生的命运,都将因这一剑的得失而改变。 这一剑若得手,阿飞就会从此振作,洗清上一次失败的羞辱。 这一剑若失手,他势必从此消沉,甚至堕落,那么他就算还能活着,也会变得如吕凤先说的那样——生不如死。 这一剑实在是只许成功,不许失败的。 但这一剑真能得手么? 剑光一闪,停顿! “锵!”剑已折! 阿飞后退,手里已只剩下半柄断剑。 另半柄剑被夹在吕凤先的手指里,但剑尖却已刺入了他的肩头。 他虽然夹住了阿飞的剑,但出手显然还是慢了些。 鲜血正从他肩头流落。 这一剑毕竟得手了! 阿飞脸上仿佛突然露出了一种奇异的光辉——胜利的光辉! 吕凤先脸上却连一丝表情也没有,只是冷冷地瞧着阿飞,断剑犹在他肩头,他也没有拔出来。 阿飞也只是静静地站着,并没有再出手的意思。 他的积郁和苦闷已因这一剑而发泄。 他要的只是“胜利”,并不是别人的“生命”。 吕凤先似乎还在等着他出手,等了很久,突然道:“好,很好!”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,能从他这种人嘴里听到这句话,就已是令人觉得振奋,觉得骄傲。 但他在临走前,却又突然加了句。 “李寻欢果然没有说错,也没有看错你。”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?李寻欢曾经对他说过什么? 吕凤先的身影终于在夜色中消失。 李寻欢的笑脸已出现在眼前。 他用力拍着阿飞的肩头,笑道:“你还是你,我早就知道那点打击决不会令你泄气的,世上本就没有常胜的将军,连神都有败的时候,何况人?” 他笑得更开朗,接着又道:“可是从现在开始,我对你更有信心了……” 阿飞突然打断了他的话,道:“你认为我从此不会再败?” 李寻欢笑道:“吕凤先的武功,已绝不在任何人之下,若连他也躲不过你的剑,只怕世上就没有别人能躲得过?” 阿飞道:“可是……我却觉得这一次胜得有些勉强。” 李寻欢道:“勉强?” 阿飞道:“我出手已不如以前快了。” 李寻欢道:“谁说的?” 阿飞道:“用不着别人说,我自己也能感觉得出……” 他目光还停留在吕凤先身影消失处,缓缓接着道:“我觉得他本可胜我的,他出手绝不该比我慢。” 李寻欢道:“他武功的确很高,甚至也许比你还高,但你却把握住了最好的机会,这才是别人绝对比不上你的地方,所以你才能胜!” 他笑了笑接着道:“所以吕凤先虽败了,也并没有不服,连他这种人都对你服了,你自己对自己难道还没有信心?” 阿飞终于笑了。 对一个受过打击的人说来,世上还有什么比朋友的鼓励更珍贵? 李寻欢笑道:“无论如何,这件事都该庆祝……你喜欢用什么来庆祝?” 阿飞笑道:“酒,当然是酒,除了酒还能有什么别的?” 李寻欢大笑道:“不错,当然是酒,庆祝时若没有酒,岂非就好像炒菜时不放盐……” 阿飞笑道:“那简直比炒菜时不放盐还要淡而无味。” 阿飞睡了。 酒,的确很奇妙,有时能令人兴奋,有时却又能令人安眠。 这几天,阿飞几乎完全没有睡过,纵然睡着也很快就醒,他总想不通自己在“家”时怎会一躺下去就睡得像死猪。 等阿飞睡着,李寻欢就走出了这家客栈。 转过街,还有家客栈。李寻欢突然飞身掠入了这家客栈的后院。 三更半夜,他特地到这家客栈中来做什么? 已将黎明,后院中却有间房还亮着灯。 李寻欢轻轻拍门,屋里立刻有了响应,一人道:“是李探花?” 李寻欢道:“是!” 门开了,开门的人竟是吕凤先。 他怎会在这里?李寻欢怎会知道他在这里?为什么来找他? 难道他们两人之间还有什么秘密的约定? 吕凤先嘴角带着种冷漠而奇特的微笑,冷冷道:“李探花果然是信人!果然来了。” 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接着道:“我早就说过,只要他答应,就绝不会失信。” 站在吕凤先身后的,竟是铃铃。 铃铃怎会和吕凤先在一起? 李寻欢究竟答应过什么? 灯光昏黄,李寻欢的脸却苍白得可怕,他默默地走进屋子,突然向吕凤先深深一揖道:“多谢。” 吕凤先淡淡道:“你不必谢我,因为这根本是件交易,谁也不必谢谁。” 李寻欢也淡淡地笑了笑,道:“这种交易,并不是人人都会答应的,我当然要谢你。” 吕凤先道:“这的确是件很特别的交易。你要铃铃对我说时,我的确吃了一惊。” 李寻欢道:“所以我才会要她解释得清楚些。” 吕凤先道:“其实用不着解释,我也已很了解,你要我故意败给阿飞,只不过是希望他能因此而振作起来,莫要再消沉。” 李寻欢道:“我的确是这意思,因为他的确值得我这么样做!” 吕凤先道:“这只因你是他的朋友,但我却不是……我简直想不到世上会有人向我提出如此荒谬的要求来。” 李寻欢道:“但你却终于还是答应了。” 吕凤先目光刀一般盯着他,道:“你算准了我会答应?” 李寻欢又笑了笑,道:“我至少有些把握,因为我已看出你不是凡俗的人,也只有你这种非凡的人,才会答应这种非凡的事。” 吕凤先还在盯着他,目光却渐渐和缓,缓缓道:“你也算准了他绝不会要我的命。” 李寻欢道:“我知道他胜了一分就绝不会再出手的。” 吕凤先突然叹了口气,道:“你果然没有看错他,也没有看错我。” 他忽又冷笑道:“我只答应你让他胜一招,那意思就是说,他若再出手,我就要他的命。” 李寻欢目光闪动,道:“你有这把握?” 吕凤先厉声道:“你不信?” 两人目光相视,良久良久,李寻欢突然又一笑,道:“现在也许,将来却未必。” 吕凤先道:“所以我本就不该答应你的,让他活着,对我也是种威胁。” 李寻欢道:“但有些人就喜欢有人威胁,因为威胁也是种刺激,有刺激才有进步,一个人若是真的达到四顾无人的巅峰处,岂非也很寂寞无趣?” 吕凤先沉默了很久,缓缓道:“也许……但我答应你,却并不是为了这缘故。” 李寻欢慢慢地点了点头,道:“你当然不是。” 吕凤先道:“我答应你,只因为你交换的条件很优厚。” 李寻欢笑了笑,道:“若没有优厚的条件,怎能和人谈交易?” 吕凤先道:“你说,只要我答应你这件事,你也会答应我一件事。” 李寻欢道:“不错。” 吕凤先道:“但你却没有指明是什么事。” 李寻欢道:“不错。” 吕凤先道:“所以我可以要你做任何事。” 李寻欢道:“不错。” 吕凤先目光突然又变得冷酷起来,一字字道:“我若要你去死呢?” 李寻欢神色不变,淡淡道:“以我的一条命,换回了他的一条命,这也很公道。” 他淡淡地说着,嘴角甚至还带着微笑,就仿佛他的生命本就不属于自己,所以他根本漠不关心。 铃铃的身子却已颤抖起来,忽然扑倒在吕凤先面前,嘶声道:“我知道你绝不会这么样做的,我知道你也是个好人……是不是?是不是?……” 吕凤先的嘴紧紧地闭着,连瞧都没有瞧她一眼。 他只是冷冷地凝视着李寻欢,紧闭着的嘴角,显得说不出的冷酷、高傲。 这种人本就不会将别人的生死放在心上。 铃铃望着他的嘴,脸色愈来愈苍白,身子的颤抖愈来愈剧烈。 她很了解李寻欢。 她知道这张嘴里只要吐出一句话,李寻欢立刻就会去死的。 他既然能为别人活着,自然更可以为别人而死。 死,往往都比活容易得多。 她也很了解吕凤先。 别人的生命,在他眼中本就一文不值。 她突然晕了过去。 因为她不愿,也不敢从他嘴里听到那句话。 晕厥,其实也是上天赐给人类的许多种恩惠之一,人们在遇着自己不愿做、不愿说、不愿听的事时,往往就会以“晕厥”这种方法来逃避。 李寻欢从不逃避。 他始终面对着吕凤先,正宛如面对死亡。 也不知过了多久,吕凤先突然长长叹了口气,道:“想不到世上真有你这种人,阿飞能交到你这种朋友,真是福气。” 李寻欢笑了笑,道:“你若对他了解得多些,就会知道我能交到他这种朋友更是福气。” 这是何等深挚、何等伟大的友情! 第六十一章承诺 吕凤先冷傲的眸子里,突然露出一种寂寞之意——一个人觉得寂寞的时候,就表示他正在渴望着友情。怎奈真挚的友情并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。 吕凤先冷冷道:“你的意思是说,你能为他死,他也会为你死,是不是?” 李寻欢道:“是。” 吕凤先声音更冷酷,道:“但你已算准了我不会杀你,至少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杀你,是不是?” 李寻欢默然。 沉默,通常只代表两种意思——默认和抗议。 吕凤先瞪着他,脸孔渐渐松散,突然又叹了口气,道:“我的确不会杀你……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?” 李寻欢还没有说话,吕凤先已接着道:“因为我要你永远欠着我的,永远觉得我对你有恩……” 他竟也笑了笑,道:“因为我若要杀你,以后还有机会,但这种机会以后只怕永远不会再有了。” 他心里的意思,是不是想以此换得李寻欢的友情?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,突也笑了笑,道:“你还有机会。” 吕凤先道:“哦?” 李寻欢道:“我还要求你做一件事。” 吕凤先瞪着他,就像是从未见过这个人似的,过了很久,才冷笑道:“你第一次交易还未付出代价,就想要我做第二件事了?这算是什么样的交易?” 李寻欢道:“这不是交易,是我求你。” 吕凤先脸色虽很黯,眼睛却在发着光,道:“既然不是交易,我为何要答应?” 李寻欢微笑着,他的眸子平和、明朗而真诚。 他凝视着吕凤先,微笑着道:“因为这是我求你的。” 这句话回答得不但很妙,甚至有些狂妄。 这本不像李寻欢平时说的话。 但吕凤先却没有生气,心里反而忽然觉得有种奇特的温暖之意,因为他已从李寻欢的眸子里看到了一丝友情的光辉。 这也许就是唯一能驱走人间寂寞与黑暗的光辉。 这是永恒的光辉,只要人性不灭,就永远有友情存在。 吕凤先喃喃道:“别人都说李寻欢从不求人,今日居然肯来求我,看来我的面子倒不小。” 李寻欢笑道:“我既已欠了你的,再多欠些又何妨?” 吕凤先又笑了,这次才是真心的笑。 他微笑道:“有人说,学做生意最大的学问就是要懂得如何欠账,看来你本该去做生意的。” 李寻欢道:“你肯答应?” 吕凤先叹了口气,道:“至少我现在还未想出拒绝的法子,你趁此机会,赶快说吧。” 李寻欢咳嗽了几声,神情又变得很沉重,缓缓道:“你若在两年前遇见阿飞,我纵不求你,你只怕也要败在他手下。” 吕凤先沉默着,也不知是默认,还是抗议。 他能以沉默表示抗议,也已很不容易。 李寻欢道:“你若在两年前见到过他,就会发现那时的他和现在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。” 吕凤先道:“只不过短短两年,他怎会改变得如此多?” 李寻欢长长叹息了一声,道:“只因他不幸遇上了一个人。” 吕凤先道:“女人?” 李寻欢道:“自然是女人,世上也许只有女人才能改变男人。” 吕凤先冷笑道:“他不是改变,而是堕落,一个男人为了女人而堕落,这种人非但不值得同情,而且愚蠢得可笑。” 李寻欢叹息着道:“你说得也许不错,只因你还未遇到过那样的女人。” 吕凤先道:“我遇见了又如何?” 李寻欢道:“你若遇见了她,说不定也许变得和阿飞一样的。” 吕凤先笑了,道:“你以为我也是个没见过女人的小伙子。” 李寻欢道:“你也许见过各式各样的女人,可是她……她却绝对和别的女人不同。” 吕凤先道:“哦?” 李寻欢道:“曾经有个人将她形容得很好……她看来如仙子,却专门带男人下地狱。” 吕凤先目光闪动,忽然道:“我已知道你说的是谁了。” 李寻欢叹道:“你本该猜到的,因为世上只有她这么一个女人,也幸好只有一个,否则只怕大多数男人都已活不下去。” 吕凤先道:“有关这位天下第一美人的传说,我的确已听到过不少。” 李寻欢凝注着自己的指尖,缓缓道:“阿飞现在总算已振作起来,我不能眼看着他再沉沦下去,所以……” 吕凤先道:“所以你要我去杀了她?” 李寻欢黯然道:“我只希望阿飞永远莫要再见到她,因为只要一见到她,阿飞就无法自拔。” 吕凤先又沉默了很久,缓缓道:“你本可自己动手的。” 李寻欢道:“只是我不能。” 吕凤先道:“为什么?” 李寻欢笑得很凄凉,道:“因为阿飞若知道了,必将恨我终生。” 吕凤先道:“他应该明白你这是为他好。” 李寻欢苦笑道:“无论多聪明的人,若是陷入情感而不能自拔,都会变成呆子。” 吕凤先用手指轻敲着下巴,道:“你为何不找别人做这件事?为何要找我?” 李寻欢道:“因为别人纵有力量能杀她,见了她之后只怕也不忍下手,因为……” 他抬起头,凝视着吕凤先,缓缓接着道:“我本就很难找到一个我可以去求他的人。” 两人目光相遇,吕凤先心里忽又充满了温暖的感觉。 他似已从李寻欢的眸子里看到了他的寂寞和悲痛。 那是英雄唯有的寂寞和悲痛。 也只有英雄才能了解这种寂寞是多么凄惨,这种悲痛是多么深沉。 吕凤先突然道:“她在哪里?” 李寻欢道:“铃铃知道她在哪里,只不过……” 铃铃已晕过去很久,到现在居然还没有醒来。 李寻欢瞧了她一眼,缓缓接着道:“你若想她带你去,只怕并不容易。” 吕凤先笑了笑,悠然道:“这倒用不着你担心,我自然有法子的。” 阿飞醒来时,李寻欢已睡着。 在睡梦中,他还是在不停地咳嗽,每当咳得剧烈时,他全身都因痛苦而扭曲痉挛…… 阳光从窗外斜斜照进来。 阿飞这才发现他头上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纹都更多了。 他只有一双眼睛还是年轻的。 每当他闭上眼睛时,就会显得很憔悴,很苍老,甚至很衰弱。 他的衣衫已很陈旧残破,已有多日未洗涤。 又有谁能想到在如此衰弱、如此僵偻的躯壳里,竟藏着那么坚强的意志,那么高尚的人格,那么伟大的灵魂! 阿飞瞧着他,已热泪盈眶。 他活着,本就是在忍受着煎熬——各式各样不同的煎熬、折磨、打击。 但他却还是没有倒下去,也并没有觉得生命是冷酷黑暗的。 因为只要有他在,就有温暖,就有光明。 他带给别人的永远都是快乐,却将痛苦留给了自己。 阿飞的热泪已夺眶而出,流下面颊…… 李寻欢还是睡得很沉。 睡眠,在他说来,几乎也变成了件很奢侈的事。 阿飞虽然急着想回去,急着想看到那春花般的笑脸,但还是不忍惊动他,悄悄掩起门,悄悄走了出去。 还很早,阳光刚照上屋顶,赶路的人都已走了,所以院子里很静,只剩下一株顽强的梧桐,在晚秋。 李寻欢岂非也正如这梧桐一样,虽然明知秋已将尽,冬已将至,但不到最后关头,他们是绝不会屈服的。 阿飞长长叹了口气,慢慢地穿过院子。 梧桐的叶子,已开始凋零,一片片飘过他眼前,飘落在他身上…… 炉火犹未熄,豆浆,慢慢地啜着。 他吃得一向不快,慢慢地让这微温的豆浆自舌流入咽喉,流入胃里——一个人的胃若充实,整个人都仿佛充实了起来。 他一向喜欢这种感觉。 自半夜就起来忙碌的店伙,到现在才算空闲了下来,正坐在炉火的余熏旁,在慢慢地喝着酒。 下酒的虽只不过是根已冷了的“油炸桧”,喝的虽只不过是粗劣的烧刀子,但看他的表情,却像是正在享受着世间最丰美的酒食。 他显然很快乐,因为他已很满足。 世上也唯有能满足的人,才能领略到真正的快乐。 阿飞对这种人一向很羡慕,心里实在也想能过去喝两杯。 但他却控制着自己。 “也许,今天我就能见到她……” 他不愿她闻到自己嘴里有酒气。 这世上大多数人本就是为了别人而活着的——有些是为了自己所爱的人,也有些是为了自己所恨的人——这两种人都同样痛苦。 这世上真正快乐的人本就不多。 风很大,砂土在风中飞舞,路上的行人很寥落。 阿飞抬起头,目光移向门外时,正有两个人自门外走过。 这两人走得并不快,行色却似很匆忙,只管低着头往前赶路,连热豆浆的香气都未能引动他们转头来瞧一眼。 前面走的是个身形佝偻、白发苍苍的老头子,手里提着管旱烟,身上的蓝布衫已洗得发白。 后面跟的是个小姑娘,眼睛很大,辫子很长。 阿飞认得这两人正是两年前他曾见过一次的“说书先生”和孙女,他还记得这两人姓孙。 但他们却全没有瞧见阿飞,很快就从门口走过。 ——他们若是见到了阿飞,所有的一切事也许都会完全不同了。 阿飞喝完了豆浆,再抬起头,又瞧见一个人自门外走过。 这人身材很高,黄袍,斗笠,笠檐压得很低,走路的姿势很奇特,也没有转过头来瞧一眼,行色仿佛也很匆忙。 阿飞的心跳突然快了。 荆无命! 荆无命的眼睛一直盯住前面,仿佛正在追踪方才走过的那“说书先生”,并没有发觉阿飞就坐在路旁的小店里。 阿飞却看到了他,看到他腰带上插着的剑,却没有看到他那条断臂——用布带悬着的断臂。 只要看到这柄剑,阿飞的眼睛里就再也容不下别的。 就是这柄剑,令他第一次尝到失败和屈辱的滋味。 就是这柄剑,令他几乎永远沉沦下去。 阿飞的拳已紧握,掌心的伤口又破裂,鲜血流出,疼痛却自掌心传至心底,他全身的肌肉立刻全都紧张了起来。 他已忘了荆无命的断臂。 他一心只盼望能和荆无命再决高下,除此之外,他再也想不到别的。 荆无命也很快就从门口走过。 阿飞缓缓站起,手握得更剧烈。 痛苦愈剧烈,他的感觉就愈敏锐。 坐在门口的伙计突然感觉到一阵无法形容的寒意袭来,转过头,就瞧见了阿飞的眼睛——一双火焰般炽热的眼睛,却令人自心底发冷。 “当”的一声,店伙手里的酒杯跌了下去。 但这酒杯还未跌在地上,阿飞突然伸手,已抄在手里。 谁也瞧不清他如何将这酒杯接住的。 店伙整个人都被吓呆了。 阿飞慢慢地将酒杯放在他面前的桌上,倒了杯酒,自己一饮而尽。 他心里忽然充满了信心。 就在这时,门外又有个人走了过去。 这人也是黄衫,斗笠笠檐也压得很低,走路的姿态也很奇特,苍白的脸,在斗笠的阴影下看来,就宛如是用石灰石雕成的。 上官飞! 阿飞并不认得上官飞,但一眼就看出这人必定和荆无命有很密切的关系,而且显然正在追踪着荆无命。 上官飞身材虽比荆无命矮些,年纪也较轻,但那种冷酷的神情,那种走路的姿态就好像是荆无命的兄弟。 他为什么也在暗中追踪荆无命呢? 这地方本就很荒僻,再转过这条街,四下更看不到人踪。 阿飞走得很快,始终和上官飞保持着一段距离。 前面走的“说书先生”早已瞧不见了,荆无命也只剩下一条淡黄色的人影,但上官飞也还是走得很慢,并不着急。 阿飞发现这少年也很懂得“追踪”的诀窍。 要追踪一个人而不被发觉,就不能急躁,就要沉得住气。 前面有座土山,荆无命已转过山坳。 上官飞的脚步突然加快,似乎想在山后追上荆无命。 等他的人也消失在山后,阿飞就以最快的速度冲上土山。 他知道在山上一定可以看到一些有趣的事。 他果然没有失望。 荆无命从未感觉到恐惧——一个人若连死都不怕,还有什么可怕的? 但现在,也不知为了什么,他目中竟带着种恐惧之意。 他怕的是什么? 第六十二章绝招 转过山,景色更荒凉,秋风萧瑟。 荆无命的手,突然按上了剑柄——但这是右手,并不是使剑的手,他的剑在这只手里,已不能算是杀人的利器。 他的手握起,又放下。 他的脚步也停下,仿佛知道他的路已走到尽头。 就在这时,他听到了上官飞的冷笑。 上官飞已到了他身后,冷笑着道:“你已经可以不必再做戏了!” 荆无命缓缓回身,死灰色的眼睛又变得全无表情,漠然凝视着上官飞,良久良久,才一字字道:“你说我在做戏?” 上官飞道:“不错,做戏,你故意跟踪孙老儿,就是在做戏,因为你根本没有追踪他们的必要。” 荆无命道:“那么,我追踪他们,为的是什么?” 上官飞道:“为的是我。” 荆无命道:“你?” 上官飞道:“你早已知道我在盯着你了。” 荆无命冷冷道:“那只因你并不高明。” 上官飞道:“虽不高明,现在已是能杀你,你当然也早就知道我要杀你!” 荆无命的确早已知道,所以他并未感觉到惊异。 惊异的是阿飞。 这两人本是同一门下,为何要自相残杀? 上官飞道:“十年前,我已想杀你,你可知道为了什么?” 荆无命拒绝回答——他一向只问不答。 上官飞突然激动起来,目中更充满了怨毒之色,厉声道:“这世上若是没有你,我就可活得更好些,你不但抢走了我的地位,也抢走了我的父亲,自从你来了之后,本来属于我的一切,就忽然都变成了你的。” 荆无命冷冷道:“那也只怪你自己,你一向比不上我。” 上官飞咬着牙,一字字道:“你心里也明白并不是为了这缘故,那只因……” 他虽然在极力控制着自己,却还是忍不住爆发了起来,突然大吼道:“那只因你是我父亲的私生子,我母亲就是被你母亲气死的。” 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突然收缩,变得就像是两滴血。 两滴早已干枯,变色了的血。 在山上的阿飞,目中突然也露出了极强烈的痛苦之色,竟仿佛和荆无命有同样的痛苦,而且痛苦得比荆无命更深。 上官飞道:“这些事你们一直瞒着我,以为我真不知道。” 他说的“你们”指的就是荆无命和他的父亲。 这两字自他嘴里说出来,并没有伤害到别人,伤害的只是自己。 他更痛苦,所以神情反而显得平静了些,冷笑着接道:“其实自从你来的那一天,我已经知道了,自从那一天,我就在等着机会杀你!” 荆无命冷冷道:“你的机会并不多。” 上官飞道:“那时我纵有机会,也未必会下手,因为那时你还有利用的价值,但现在却不同了。” 他冷笑着,又道:“那时你在我父亲眼中,就像是一把刀,杀人的刀,我若毁了他的刀,他绝不会饶我,但现在,你已只不过是块废铁,你的生死,他已不会放在心上。” 荆无命沉默了很久,竟慢慢地点了点头,一字字道:“不错,我的生死,连我自己都未放在心上,又何况他?” 上官飞道:“这话你也许能骗得过别人,骗得过你自己,却骗不过我的。” 荆无命道:“骗你?” 上官飞冷笑道:“你若真的不怕死,为何还要拖延逃避?” 荆无命道:“拖延?逃避?” 上官飞道:“你故意做出追踪孙老头的姿态,就是在拖延,在逃避。” 荆无命道:“哦?” 上官飞道:“你追踪的若不是孙老头,我一定会让你先追出个结果来,看你是想追出他的下落,还是在等机会杀他,然后我才会对你下手。” 他冷笑着,接道:“只可惜你选错了人,因为你根本追不出他的下落,更杀不了他,你根本不配追踪他,根本不是他的对手!” 荆无命突然笑了笑,道:“也许……” 他笑容不但很奇特,而且还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之意。 上官飞并没有看出来,又道:“所以你的追踪,只不过是种烟幕,要我不能向你出手?” 他盯着荆无命,厉声道:“因为你现在已怕死了!” 荆无命道:“怕死?” 上官飞道:“你以前的确不怕死,但那只不过是因为那时还没有人能威胁你的生命,所以你根本还无法了解死的恐惧。” “叮”的一声,他龙凤双环已出手,冷冷接着道:“但现在我已随时可杀你!” 荆无命沉默了很久,缓缓道:“看来你好像什么事都知道。” 上官飞道:“我至少比你想象中高明得多。” 荆无命突然笑了笑,道:“只可惜你还有一件事不知道。” 上官飞道:“什么事?” 荆无命道:“别的事你全不知道也不要紧,但这件事你若不知道,你就得死!” 上官飞冷笑道:“这件事若真的如此重要?我就绝不会不知道。” 荆无命道:“你绝不会知道,因为这是我的秘密,我从未告诉过别人……” 上官飞目光闪动,道:“你现在准备告诉我?” 荆无命道:“不错,我现在准备告诉你,但那也是有交换条件。” 上官飞道:“什么条件?” 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又收缩了起来,缓缓道:“我若告诉了你,你就得死!” 上官飞道:“你要我死?” 荆无命道:“我要你死,因为活着的人,没有人能知道这秘密。” 上官飞瞪着他,突然纵声大笑了起来。 这件事的确是很可笑。 一个残废了的人,居然还想要别人的命? 上官飞大笑道:“你想用什么来杀我?用你的头来撞,用你的嘴来咬?” 荆无命的回答很简短,也很妙,只有两个字。 “不是。” 上官飞的笑声已渐渐小了。 如此简短的回答,已不像是在吓人,更不像是在开玩笑。 荆无命缓缓道:“我要杀你,用的就是这只手!” 他的手已抬起,是右手。 上官飞已笑得很勉强,却还是大笑着道:“这只手……你这只手连狗都杀不死。” 荆无命道:“我只杀人,不杀狗!” 上官飞笑声突然停顿,龙凤双环已脱手飞出。 一寸短一寸险,龙凤双环本是武林中至绝至险之兵刃,这一招“龙翔凤舞脱手双飞”更是险中之险,若非情急拼命,或是明知对方已被逼入死角时,本不该使出这一招。 这一招若是使出,对方也就很难闪避得开。 但就在这时,剑光已飞出。 剑光只一闪,已刺入了上官飞咽喉。 剑锋入喉仅七分。 上官飞的呼吸尚未停顿,额上青筋一根根暴露,眼珠子也凸了出来,死鱼般瞪着荆无命。 他死也不明白荆无命这一剑是怎么刺出来的。 荆无命也在冷冷地瞧着他,一字字缓缓道:“我的右手比左手更快,这就是我的秘密!” 上官飞身子突然一阵抽搐,咽喉中发出了“咯”的一响。 剑拔出,鲜血飞激。 上官飞死鱼般的眼睛还是在瞪着荆无命,目中充满了怀疑、悲哀、惊惧…… 他还是不相信,死也不相信。 但他必须相信。 上官飞脱手击出的龙凤双环,已打入了荆无命的左臂。 断臂。 他拼着以这条断臂,去硬接上官飞的双环,然后以右手剑自左胁之下刺出,一剑刺入了上官飞的咽喉。 这是何等诡异的剑法。 这一剑好准!好毒!好快!好狠! “我的右手比左手更快,这就是我的秘密!” 他的确没有说谎。 但这事实却又多么令人无法思议,难以相信。 上官飞和他同门十余年,从未见他练过一天右手剑,所以死也不明白他这右手剑是如何练成的。 但他必须相信,因为世上绝没有比“死”更真实的事。 荆无命垂首望着他的尸身,神情看来似乎有些惆怅、失望。 良久良久,他突然轻轻叹息了一声,喃喃道:“你何必要杀我?我何必要杀你?……” 他转过身,走了出去。 他走路的姿势还是那么奇特,仿佛在暗中配合着某一种奇特的韵律。 那对龙凤双环还是嵌在他左臂里。 怀疑,惊惧,不能相信。 这也正是阿飞此刻的心情。 荆无命的剑法的确可怕,也许并不比他快,但却更狠毒,更诡秘。 “难道我真的无法胜过他?” 就算明知这是事实,也是阿飞这种人绝对无法忍受的。 望着荆无命逐渐远去的背影,阿飞突然觉得胸中一阵热血上涌,忍不住就要跳下土山,追上去。 但就在这时,突然有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,拉住了他。 这是只很稳定的手,瘦削而有力。 阿飞回过头,就看到了李寻欢那对充满了友情和热爱的眼睛。 能拉住阿飞的并不是这只手,而是这双眼睛。 阿飞终于垂下头,长长叹息了一声,黯然道:“也许我真的不如他。” 李寻欢道:“你只有一点不如他。” 阿飞道:“一点?” 李寻欢道:“为了杀人,荆无命可以不择一切手段,甚至不惜牺牲自己,你却不能。” 阿飞沉默了很久,黯然道:“我的确不能。” 李寻欢道:“你不能,只因你有感情,你的剑术虽无情,人却有情。” 阿飞道:“所以……我就永远无法胜过他?” 李寻欢摇了摇头,道:“错了,你必能胜过他。” 阿飞没有问,只是在听。 李寻欢接着说了下去,道:“有感情,才有生命,有生命,才有灵气,才有变化。” 阿飞又沉默了很久,才慢慢地点了点头,道:“我明白了。” 李寻欢道:“但这还并不是最重要的。” 阿飞道:“最重要的是什么?” 李寻欢道:“最重要的是你根本不必杀他,也不能杀他!” 阿飞道:“为什么不必?” 李寻欢道:“因为他本已死了,何必再杀?” 阿飞沉思着,缓缓道:“不错,他的心实已死……但既已不必,为何又不能?” 李寻欢没有回答这句话,却反问道:“你可知道他为何要在暗中苦练右手剑法?” 阿飞道:“你说他是为的什么?” 李寻欢缓缓道:“若是我猜得不错,他为的就是上官金虹。” 阿飞道:“你认为上官金虹也不知道他这秘密?” 李寻欢道:“绝不会知道。” 阿飞道:“怎见得?” 李寻欢道:“荆无命的右手既然比左手更快,本可一剑取那上官飞的命,上官飞本无还手的余地。” 阿飞道:“不错。” 李寻欢道:“但他却偏偏要等上官飞先出手,然后再拼着以左臂去挨上官飞的双环,他又何苦多此一举。” 阿飞沉吟着,道:“那只因他左臂本已废,再多挨一次也无妨。” 李寻欢道:“这也不是最重要的原因。” 阿飞等着他说下去。 李寻欢道:“他这么样做,为的也是上官金虹。” 阿飞道:“我不懂。” 李寻欢道:“他当然很了解上官金虹,知道上官金虹将任何人都当做工具,这人若是失去了利用的价值,上官金虹就会杀了他。” 阿飞道:“这点上官飞也说过。” 李寻欢道:“荆无命生怕上官金虹也会这么样待他。” 阿飞道:“上官金虹若知道他右手比左手更快,真会这么样对他?” 李寻欢道:“但上官金虹并不知道!” 阿飞道:“他为什么不告诉上官金虹?” 李寻欢道:“因为他和上官金虹之间,似乎有着某种极奇异的情感,他希望上官金虹对他好,并不是为了他的剑,而是为了他的人!” 阿飞默然。 李寻欢道:“所以他现在就想去试探试探上官金虹,看他的左臂断了后,上官金虹对他是否还能和以前一样对他。” 阿飞终于点了点头,道:“我想大概已经明白了。” 李寻欢道:“上官飞说得不错,荆无命现在的确有种恐惧,但他恐惧的并不是‘死’,而是上官金虹的冷淡与轻蔑。” 阿飞道:“如此说来,他这人岂非也有情感?” 李寻欢道:“他对别人虽无情,但对上官金虹却例外,因为他这一生本是为上官金虹而活着的。” 阿飞叹息道:“这世上能完全为自己而活的又有几人?” 李寻欢道:“他可以为上官金虹去死,却不愿死在上官金虹手上。” 阿飞道:“所以他才要在暗中苦练右手的剑法。” 李寻欢道:“不错。” 阿飞道:“他拼着去挨上官飞的龙凤双环,就是想先练一练对付双环的方法。” 李寻欢道:“这也正是我的想法。” 阿飞道:“所以……上官金虹对他的态度若是改变了,他就会用这法子去杀上官金虹。” 李寻欢道:“也许他做不到,但他至少会去试一试。” 阿飞没有再说什么,目光却渐渐在黯淡。 他似乎又被触及了什么隐痛。 李寻欢道:“上官金虹的龙凤双环能在兵刃谱中名列第二,并不是因为他招式的狠毒、诡险,而是因为他的稳。” 阿飞茫然道:“稳?” 李寻欢道:“能将天下至险的兵器,练到一个‘稳’字,这才是上官金虹非人能及之处,上官飞的武功,根本难及他父亲之万一。” 阿飞道:“哦?” 李寻欢道:“上官飞之所以恨荆无命,也是认为他父亲没有将武功的奥秘传授给他,而传给了荆无命。” 阿飞道:“嗯。” 李寻欢道:“上官金虹若不用‘龙翔凤舞脱手双飞’那样的险招,荆无命能胜他的机会就很少。” 阿飞道:“是。” 李寻欢道:“但上官金虹说不定会使出来的,因为他见到荆无命的左臂已断,就不会再有顾虑,再留着不用,所以荆无命也并非完全没有机会。” 阿飞像是突然自梦中惊醒,大声道:“可是,无论如何,上官金虹总是荆无命的父亲。” 李寻欢道:“绝不是。” 阿飞道:“刚才上官飞明明……” 李寻欢打断了他的话,道:“那只不过是上官飞的猜想,而且猜得不对。” 阿飞道:“那么,他说的那些话,难道也是假的?” 李寻欢道:“那些事自然不会假,但他的看法却错了。” 阿飞道:“看错了?” 李寻欢道:“他说,自从荆无命一去,他父亲就开始对他冷淡疏远,这自然是事实,但他却不知道这么做,为的只是爱他。” 阿飞道:“既然爱他,为何疏远?” 李寻欢道:“因为上官金虹全心全意要将荆无命训练成他杀人的工具,荆无命这一生,也就因此而毁在他手上。” 阿飞思着,黯然道:“不错,一个人若只为了杀人而活着,的确是件很悲哀的事。” 李寻欢道:“所以我说荆无命自从见到上官金虹那一日起,就已死了!” 阿飞默然。 李寻欢道:“但上官金虹也是人,人都有爱子之心,自然不忍对自己的儿子也这么做,所以才没有将武功传给上官飞。” 他也长笑了一声,接着道:“只可惜上官飞并不能了解他父亲的这番苦心。” 阿飞突然道:“所以上官飞其实也等于是死在他父亲手上的。” 李寻欢道:“一个人的欲望若是太大,往往就难免会做错许多事……” 第六十三章断义 秋林,枯林。 穿过枯林,就是条很僻静的小路。 阿飞遥指着小路尽头处的一点孤灯,道:“那就是我的家。” 家。 这个字听在李寻欢耳里,竟是那么遥远,那么陌生…… 阿飞的目光还在遥视着那点灯火,接着道:“灯亮着,她大概还没睡。” 小屋中,一灯闪烁,一个布衣粗裙、蛾眉淡扫的绝代佳人,正在灯下补缀着衣衫,等候自己最亲近的人归来…… 这是一幅多么美丽的图画。 只要想到这里,阿飞心里就充满了甜蜜和温暖,那双锐利的眼睛也立刻变得温柔了起来。 他本是孤独而寂寞的人,但现在,他却知道有人在等着他……他最心爱的人在等着他。 这种感觉的确是幸福的,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比拟,也没有任何事能代替。 李寻欢的心沉了下去。 看到阿飞那充满了幸福光辉的脸,他忽然有种负罪之感。 他本不忍令阿飞失望。 他宁可自己去背负一切痛苦,也不愿阿飞失望。 但现在,他却必须要使阿飞失望。 他无法想象阿飞回去发现林仙儿已不在时,会变成什么模样? 虽然他这样只是为了要阿飞好,好好地活下去,堂堂正正地活下去,活得像是个男子汉。 但他还是觉得有些对不起阿飞。 “长痛不如短痛。” 他只希望阿飞能很快地摆脱痛苦,很快地忘记她。 她既不值得爱,更不值得思念。 不幸的是,一个人往往会偏偏去爱一个不值得爱的人,因为情感本就如一匹脱缰的野马,谁也无法控制,谁都无可奈何。 这本也是人类最深邃的悲哀之一。 也正因如此,所以人世间永远不断有悲剧演出。 灯亮着,门却是虚掩着的。 灯光自隙间照出,照在门外的小径上。 昨夜仿佛有雨,路是湿的,灯光下可以看出路上有很多很零乱的脚印。 男人的脚印。 “是谁来过了?” 阿飞皱了皱眉,但立刻又开朗。 他一向很信任林仙儿,他确信她绝不会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。 李寻欢远远地跟在后面,仿佛不敢踏入这小屋。 阿飞回头笑道:“我希望她今天炖的汤里没有放笋子,你也可以喝一点,才会知道她做菜的本事比使用刀还好。” 李寻欢也笑了。 又有谁知道他笑得是多么酸楚? 那大碗的排骨汤里若没有放笋子,李寻欢也许还不能完全发现林仙儿的秘密,那么,今天发生的事也许就会完全不同了。 李寻欢简直无法想象一个女人,怎能用如此残酷的手段来欺骗一个如此深爱着她的男人。 “但我又何尝不是在欺骗他?” “我为什么不敢告诉他,林仙儿已‘不在’了,而且完全是我的意思?” 李寻欢弯下腰,剧烈地咳嗽起来。 阿飞道:“你若肯在我这里多住些时候,咳嗽也许就会好些,因为这里只有汤,没有酒。” 他永远不会知道,“汤”对他的伤害,远比酒还严重得多。 门里没有人声。 阿飞又道:“她一定在厨房里,没有听到我们说话,否则她一定早就迎出来了。” 李寻欢一直没有开口,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 门,终于被推开。 小小的客厅里,还是那么干净。 桌上的油灯并不亮,但却有种温暖宁静的感觉。 阿飞长长吐出口气。 他终于回到家了,平平安安地回到家了。 他毕竟没有令林仙儿失望。 但她人呢?在哪里? 厨房里根本连灯光都没有,更没有菜汤的香气。 林仙儿住的那间屋子,门也是关着的。 阿飞回头向站在门口的李寻欢笑了笑,道:“她也许已睡了……她一向睡得早。” 李寻欢正想笑一笑,面上的肌肉已僵硬。 他已听到一阵阵的呻吟声,女人的呻吟声。 是垂死的呻吟! 呻吟声正是从林仙儿的那间屋子里传出来的。 阿飞的脸色立刻也变了,一步冲过去,用力拍门,大声道:“你怎么样了,请开门。” 没有响应,甚至连呻吟都停止。 她显然是想回答,想呼唤,却已发不出声音。 阿飞的额上已沁出了冷汗,用力以肩头撞开了门。 李寻欢黯然闭上了眼睛。 他不敢去看阿飞此刻面上的表情——一个人见到自己的心上人正在作垂死的挣扎,会有什么样的表情? 李寻欢非但不敢看,不忍看,简直连想都不敢去想。 但门被撞开后,就再没有别的声音。 阿飞难道受不了这可怕的打击,难道已晕了过去? 李寻欢张开眼,阿飞还怔在门口。 奇怪的是,他脸上的表情竟只有惊异,却没有悲戚。 那屋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?只怕李寻欢永远想不到的。 血。 李寻欢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血。 然后,他就看到倒卧在血泊中的人。 但他永远也想不到这倒卧血泊中,作垂死挣扎的人竟是铃铃! 李寻欢的血已冻结,心已下沉。 阿飞静静地瞧着他,面上的表情很奇特。 他是不是已猜出什么? 他并没有问:“这小姑娘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?” 他只是冷冷问道:“这一次,她是不是也在这里等你?” 李寻欢的心似被割裂,扑过去,抱起了血泊中的铃铃,试探她的脉搏和呼吸——他只希望还能救治她的一条命。 他已绝望。 铃铃终于张开了眼睛,看到了李寻欢。 她眼睛立刻涌出了泪,是悲哀的泪,也是欢喜的泪。 她临死前毕竟还是见到了李寻欢。 李寻欢也已泪水盈眶,柔声道:“振作些,你还年轻,绝不会死。” 铃铃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这句话,只是断续着道:“这件事,你错了。” 李寻欢惨然道:“是我错了。” 铃铃道:“你该知道,世上本没有一个男人能忍心杀她。” 李寻欢的声音已嘶哑,一字字道:“是我害了你,我对不起你。” 铃铃突然用力抓住了他的手,道:“你一直对我好,害我的不是你,是他。” 李寻欢道:“他。” 铃铃泪落如雨,道:“他骗了我,我……我却骗了你。” 李寻欢道:“你没有……” 铃铃的指甲,已刺入李寻欢的肉里,道:“我骗了你……我早已失身给他,在等你的时候……我只恨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有勇气告诉你。” 她话声忽然清楚了起来,仿佛已有了生机。 但李寻欢却知道那只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——铃铃若非还如此年轻,一定无法活到现在。 铃铃凄然道:“我一直不肯死,挣扎着活到现在,为的就是要告诉你这些话,只要你能了解,我死也甘心。” 李寻欢黯然道:“本就是我不好,我本该好好保护你的……” 铃铃忽然点了点头,道:“他虽然骗了我,我并不恨他,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也会得到报应,比我要惨十倍的报应。” 李寻欢道:“是,他……”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,阿飞突然用力推开了他。 阿飞瞪着铃铃,一字字道:“你带吕凤先到这里来了?” 铃铃咬着嘴唇。 阿飞道:“是他要你带吕凤先到这里来的?” 铃铃忽然用尽最后一分力气,大叫了起来,道:“不错,是他,但你可知道他为的什么?你可知道他曾经为你做过什么事?为了你,他不惜……” 说到这里,她声音突然撕裂。 她呼吸已停顿。 静寂,死一般的静寂,没有任何动作,也没有任何声音。 若非还有风在吹动,连大地都似已失去了生机,变成了一座坟墓,可以埋葬所有生命的坟墓。 但风也是凄凉的,风声听来也令人心碎。 也不知过了多久,阿飞才徐徐站直了身子。 但他却没有面对着李寻欢。 他似已不愿再瞧李寻欢一眼,只是冷冷道:“你为什么要这样做?” 这句话李寻欢本来很容易回答,但他却一个字都没有说。 他知道有些话若是说了出来,不但令自己伤心,也令别人难受。 阿飞还是没有回头,慢慢地接着道:“你以为是她使我消沉的?你以为只要她离开了我,我就会振作?……但你可知道,没有了她,我根本活不下去!” 李寻欢黯然道:“我只希望你不被欺骗,只希望你能找到个你所值得爱的人,那么……你会将这些不幸的事全都忘记。” 阿飞的胸膛起伏,声音已有些激动,道:“你认为她在骗我?你认为她不值得我爱?” 李寻欢道:“我只知道,自从一开始,她带给你的就只有不幸!” 阿飞道:“你又怎知道我是幸福?还是不幸?” 他猝然转过身,瞪着李寻欢,厉声道:“你以为你是什么人?一定要左右我的思想,主宰我的命运?你根本什么都不是,只是个自己骗自己的傻子,不惜将自己心爱的人送入火坑,还以为自己做得很高尚,很伟大!” 这些话,每个字都像是一根针。 世上绝没有任何别的话能更伤李寻欢的心。 阿飞咬着牙,道:“就算她带给我的是不幸,你呢?你又带给人什么?林诗音一生的幸福已断送在你手里,你还不满足?还想来断送我的?” 李寻欢的手在颤抖,还未弯下腰,已咳出了血。 阿飞冷冷地瞧着他,良久良久,徐徐转身,大步走了出去。 李寻欢的咳嗽还未停,挣扎着扑过去,挡住了门。 阿飞道:“你还想干什么?” 李寻欢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的血,喘息着道:“你……你要去找她?” 阿飞道:“是!” 李寻欢道:“你绝不能去!” 阿飞道:“谁说的?” 李寻欢道:“我说的,因为就算你能将她再找回来,也只有更痛苦,她迟早总有一天要毁了你……我绝不能眼看着你毁在这种女人手上。” 阿飞的手本已握得很紧,李寻欢每说一句话,他就握得更紧一分。 他指节已因用力而发白,脸色更苍白,双目中却布满了红丝,正如一条条燃烧的火焰。 李寻欢道:“现在你们分开,你固然难免痛苦一时,但你们若在一起,你却要痛苦一生,你别的事都看得很清楚,为什么这件事……” 阿飞突然打断了他的话,一字字道:“你一直是我的朋友。” 李寻欢道:“是。” 阿飞道:“到现在为止,你还是我的朋友。” 李寻欢道:“是。” 阿飞道:“但以后却不是了!” 李寻欢的面色惨变,道:“为什么?” 阿飞道:“因为我可以忍受你侮辱我,却不能忍受你侮辱她。” 李寻欢惨然道:“你认为我是在侮辱她?” 阿飞道:“我一直忍受到现在,因为我们一直是朋友,但以后,你若再侮辱她一个字,这侮辱就得要用血来洗清!” 他身子也因激动而颤抖,一字字接着道:“无论是你的血,还是我的血,都得用血来洗清!” 李寻欢仿佛骤然被人当胸打了一拳,踉跄后退,退到门边。 他又在咳嗽,却没有声音,因为他的牙咬得很紧,嘴也闭得很紧。 鲜血,又从他紧闭着的嘴角沁出。 阿飞再也没有瞧他一眼,嗄声道:“现在我就去找她,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她,我希望你莫要跟来,千万莫要跟来,否则你必将后悔终生!” 说完了这句话,他就走了出去。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。 眼泪本是咸的。 但有些泪却只能往肚里流,那就不但咸,而且苦。 血,本也是咸的。 但一个人的心若碎了,自心里滴出的血,就比泪更酸苦。 李寻欢也不知道已咳了多久,衣袖已被染红。 他的腰似已无法挺直。 地上有个脚印,是血染成的脚印。 李寻欢忽然想起了门外那些零乱的脚印,他掌心立刻冰冷。 阿飞一定能找到她。 因为林仙儿一定会故意留下些线索,让他找到。 他并不需要太多的线索,阿飞血液里天生就像是有种追踪的本能,甚至比野兽还灵敏,还直接。 但追到了以后呢? 阿飞势必要和吕凤先一决生死——林仙儿本就喜欢看男人为她拼命。 想到这里,李寻欢掌心已沁出了冷汗。 阿飞现在还不是吕凤先的对手。 能救阿飞命的人,只有李寻欢,可是…… “你千万莫要跟来,否则就必将后悔终生!” 阿飞说出的话,一向永无更改。 何况,现在夜色更深,李寻欢又没有阿飞那种追踪的本能,就算想去追,也很少有机会能追到。 李寻欢挣扎着,站起,将铃铃的尸身抱上床,用床单覆盖。 无论如何,他都要追去,他已下了决心。 就算阿飞已不再将他当作朋友,但他依旧永远是阿飞的朋友,他的友情绝不会因任何事而更改。 那也正如他的爱情一样,纵然海枯石烂,他的心永不会变。 “诗音,诗音,你现在活得还好吗?” 第六十四章祸水 李寻欢一想到林诗音,他的心又是一阵剧痛。 但他并不想去找她,因为他知道龙啸云一定会好好地照顾着她——龙啸云虽善变,对林诗音的心却未变。 只要他对诗音的心不变,别的一切事就全都可原谅。 此刻龙啸云的心情,真是说不出的愉快。 再过两三天,他就要坐上金钱帮的第二把交椅,成为当今天下最有势力的人的结拜兄弟。 就连龙小云的气色看来都像是好得多了。 唯一令他觉得遗憾的,是他的妻子。 “她为什么不肯跟我一起来?为什么不肯分享我的光彩?” 他拒绝再想下去。 有些人最大的欲望是金钱,有些人最大的欲望是权势,这两种欲望若是能满足,情感上的痛苦就淡了。 龙小云正凝视着窗外,也不知在想些什么。 龙啸云拍了拍他肩头,道:“你想这次上官金虹会不会亲自来迎接我?” 龙小云回过头,说道:“当然会,而且仪式一定很隆重。” 龙啸云也点了点头,道:“我也这么想,我既是他的兄弟,他给我面子,岂非也正如给自己面子。” 他沉吟了半晌,忽又道:“他来接我时,你想我是该称他帮主,还是该唤他大哥?” 龙小云道:“当然该称大哥,孩儿今后也要改口,唤他一声伯父了。” 龙啸云仰面大笑,道:“有这样的伯父,真是你的运气,只怕……” 他笑声突又停顿,皱眉道:“李寻欢既然未死,他会不会食言反悔?” 龙小云笑道:“天下英雄都已知道此事,帖子也早就发了出去,他再反悔,岂非自食其言,以后说的话还有谁相信?” 龙啸云又笑了,道:“不错,武林中人之所以信服他,就因为他令出如山,言出法随,现在他就算想反悔,也来不及了。” 桌上的卷宗非但没有少,反而在一天天加多。 金钱帮管辖的范围,已愈来愈广了。 上官金虹的责任也的确愈来愈重,因为每件事他都要自己来决定。 他绝不信任任何人。 现在,他已工作了五个时辰,几乎完全没有停过手,但他非但不觉得辛苦,反而觉得这是种快乐。 门开了。 一个人走了进来。 上官金虹连头都没有抬,因为能直接走进这屋子的,只有一个人。 荆无命。 荆无命还是和往常一样,一走进来,就站到他的身后。 上官金虹道:“李寻欢呢?” 荆无命道:“走了。” 上官金虹猝然回头,瞧了他一眼。 只瞧了一眼,目光自他断臂上滑落,就又低下头,做自己的事,非但没有再说一句话,脸上也连一点表情都没有。 荆无命面上也全无表情,死灰色的眼睛茫然凝注着远方。 一切事仿佛都没有改变。 既没有责问,也没有安慰。 荆无命的手断了也好,腿断了也好,却像是和上官金虹全无关系。 又不知过了多久,有人拍门,请示。 又有一大堆卷宗被送了进来。 淡黄色的卷宗中,只有一封信是粉红色的。 上官金虹先抽出了这封信,也只瞧了一眼,因为信上只有几个字:“老地方等候,吕凤先也在等你。” 上官金虹静静地站着,似在沉思,然后就立刻下了决定。 他慢慢地走了出去。 荆无命还是像影子般跟在他身后。 两人走出门,穿过秘道,走出宽阔的院子,穿过一个垂首肃立着的侍党,走到阳光下。 残秋的阳光就像是迟暮的女人,已不再有动人的热力。 两人还是一前一后地走着,走着……荆无命突然发觉上官金虹脚步的韵律已变了。 荆无命已无法再与他配合。 上官金虹也并没有加快,也不知为什么,两人的距离却已愈来愈远,愈来愈远…… 荆无命的脚步渐缓,终于停下。 上官金虹并没有回头。 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,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里,渐渐露出了一种无法形容的、深邃的悲痛…… 密林。松林。 松林常青,阳光终年都照不进这松林。 林间虽黝黯,却不潮湿,风中也带着松木的清香。 林仙儿斜倚在树上,紧握着吕凤先的手,始终没有放开,那无比温柔的眼波,也始终没有离开过吕凤先的脸。 吕凤先的脸更苍白,眼角的皱纹也像是多了些。 秋风入了林,也变得温柔起来。 林仙儿柔声道:“你不后悔么?” 吕凤先点了点头,道:“后悔?我为什么要后悔?有了你,任何男人都不会觉得后悔。” 林仙儿“嘤咛”一声,倒入他怀里,轻轻道:“我真的那么好?” 吕凤先搂着她的腰肢,笑道:“你当然好,比我想象中还好,比任何人想象中都要好……” 他的手向上移动,又向下…… 林仙儿的呼吸开始急促,娇喘着道:“现在不行……” 吕凤先道:“为什么?” 林仙儿咬着嘴角,道:“你……你还要留着力气对付上官金虹。” 她身子巧妙地扭动着,仿佛在闪避,又仿佛在迎凑…… 吕凤先的手停了停,却又开始移动,带着笑道:“我对付了你,还可以再对付他。” 林仙儿道:“你千万莫要看轻了他,他绝不如你想象中那么好对付。” 吕凤先冷笑道:“你认为我不如他强?” 林仙儿道:“我不是这意思,只不过……” 她轻咬着吕凤先的耳朵,柔声道:“你只要杀了上官金虹,天下就都是我们的了,以后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哩,你现在何必着急。” 亲密的耳语,在清风中似已化作歌曲。 吕凤先的心已软了,手却搂得更紧,柔声道:“想不到你真的这么关心,我——” 他语声突地停顿。 林仙儿也突然离开了他的怀抱。 密林中已传来一阵奇特的脚步声——其实这脚步声也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,但也不知为了什么,却令人听来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自己心上。 脚步声已停顿。 上官金虹就站在那边一株松树的阴影下,静静地站着,动也不动,看来就像是一座冰山。 高不可攀的冰山。 吕凤先的呼吸突然停顿了一下,一字字问道:“上官金虹?” 上官金虹还是戴着顶大竹笠,压住了眉目,道:“吕凤先?” 他非但没有回答,而且还反问。 吕凤先道:“是。” 他终于回答了。 他回答了之后,就立刻后悔,因为他自觉在气势上已弱了一分,上官金虹已占取了主动。 上官金虹似乎笑了笑,冷冷道:“很好,吕凤先总算还值得我出手。” 吕凤先冷笑道:“你若非上官金虹,我也不屑杀你!” 他说了这句话,又后悔。 这句话虽也充满了冷傲之意,但听来却像是跟上官金虹学的。 上官金虹沉默了很久,目光突然自笠檐下射出扫向林仙儿。 林仙儿还倚着那棵树,温柔的眼波已渐渐变得炽热—— 她知道很快就要看到血。 她喜欢看男人们为她流血。 上官金虹突然道:“你过来。” 林仙儿仿佛怔了怔,瞧了吕凤先一眼,目光移向上官金虹。 吕凤先冷笑道:“她绝不会过去。” 林仙儿又瞧了他一眼,目光又移向上官金虹。 她知道现在已必须在两人之间作一个选择。 这就像是在押宝,这一注她必须要押在胜的那一面。 但胜的会是谁呢? 上官金虹还是静静地站着,仿佛充满了自信。 吕凤先的呼吸却已有些不匀,似乎已有些不安。 林仙儿突然向他笑了笑。 他刚在暗中吐了口气,林仙儿却已燕子般投向上官金虹。 她终于作了选择。 她相信自己绝不会选错。 吕凤先的瞳孔在收缩,心也在收缩。 生平第一次,他忽然尝到了羞辱的滋味,也忽然尝到了失败的滋味——这是双重的痛苦! 这也是双重的打击,他的“自尊”和“自信”都已被打得粉碎。 他的手似已在发抖。 上官金虹冷冷地瞧着他,忽然道:“你已败了!” 吕凤先的手抖得更剧烈。 上官金虹冷冷道:“我不杀你,因为你已不值得我出手!” 他忽然转身,大步走出松林。 林仙儿跟在他身后,走了几步,忽然回眸向吕凤先一笑,柔声道:“我劝你不如还是死了的好。” 这一战吕凤先还未出手,就已败了。 他心里先已承认自己败了。 这一战他虽未流血,但整个生命与灵魂却已全被摧毁,信心和勇气也已被摧毁。 望着上官金虹走出松林,他竟没有勇气追出去。 上官金虹虽未出手,却已无异夺去了他的生命。 “我劝你不如还是死了的好。” 活着,的确已很无趣了。 吕凤先突然扑倒在地上,失声痛哭了起来。 林仙儿赶上去,拉住上官金虹的手,柔声道:“现在我才真的服了你了!” 上官金虹道:“哦?” 林仙儿道:“荆无命杀人出手虽然快,但你却比他更快十倍。因为……因为你杀人根本用不着出手。” 上官金虹淡淡道:“那只因到现在我还未遇着一个人配我出手。” 林仙儿眼波流动,悠悠道:“这世上能令你出手的人确实不多……也许只有一个。” 上官金虹道:“李寻欢?” 林仙儿叹了口气,道:“这人好像随时都可能倒下去,又好像永远都不会倒下去,有时候我实在想不透他是个怎么样的人,君子?呆子?还是英雄?” 上官金虹冷冷道:“你对他好像一直都很有兴趣。” 林仙儿笑了笑,道:“我一定要对他有兴趣,因为我不愿死在他手上。” 上官金虹道:“哦?” 林仙儿道:“一个人对自己的情人就算再有兴趣,日子久了,也会渐渐变淡的,但对自己的敌人,反而不同了。” 她仰面凝注着上官金虹,道:“这道理我想你一定比谁都明白?” 上官金虹道:“兴趣也有很多种,你是恨他,怕他,还是爱他?” 林仙儿又笑了,道:“你现在好像也渐渐变得会吃醋了。” 上官金虹沉默了半晌,道:“阿飞呢?” 林仙儿嫣然道:“他当然也会吃醋。” 上官金虹道:“我只是在问你,你为何不杀他?” 林仙儿道:“我也想问你,荆无命为何不杀他?” 上官金虹道:“我本要你自己下手的,你难道不忍?” 林仙儿眨着眼,道:“要杀人很容易,若要一个人甘心听你的话,那就困难多了,到现在为止,我还没有找到一个像他那么样听话的人。” 她忽然倒入上官金虹怀里,柔声道:“我来找你,并不是为了要跟你吵架,你若真的要我杀他,以后的机会还多得是,我一定听你的话。” 没有人能对她发脾气。 她就像是一只最乖的小猫,就算偶尔会用爪子抓抓你,但你还没有感觉到疼的时候,她已经在用舌头舔着你了。 上官金虹凝视着她的脸。 她的脸在淡淡的夕阳下看来,仿佛用手指轻轻一触就会破,连最温柔的春风也比不上她的呼吸。 上官金虹的头也渐渐垂下…… 他的嘴唇已将触及她,她突然从他怀抱中倒了下去,倒在地上。 上官金虹的瞳孔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收缩了起来,但他的姿势还是没有变,连指尖都没有动。 他也没有去瞧林仙儿一眼,只是冷冷地瞧着面前一片已枯黄的草地。 地上什么也没有,过了很久,才慢慢地现出了一条人影。 有人来了! 夕阳将这人的影子拖得很长。 没有脚步声,这人的脚步声轻得就像是一匹正在猎食的狐狸。 上官金虹还是没有回头,倒在地上的林仙儿却已开始在呻吟。 人影更近了,就停在上官金虹身后。 一人缓缓道:“我从来不在背后杀人,但这一次,却也是例外!” 这人的声音本是冷酷而坚定的,此刻却已因紧张与愤怒而发抖。 这的确是种准备要杀人的声音。 上官金虹非但神色不变,连一个字都没有。 地上的人影,手已抬起。 手里有剑,却迟迟未刺出,突然厉声道:“你还不回头?” 上官金虹淡淡道:“在背后杀人,也一样能杀得死的,又何必回头?” 这句话说完,呻吟声也已停止。 林仙儿的眼睛已张开,突然失声而呼:“阿飞!” 呼声中她已自上官金虹身旁冲了过去,她的影子立刻和地上的人影交叠在一起。 上官金虹凝注着地上的两条人影,忽然开始慢慢地向前走……慢慢地踩上了这两条人影。 阿飞手里的剑已跌下。 林仙儿拉着他的手,正反反复复地低语:“你果然来了,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……” 就只这两句话,她已不知说了多少遍,每说一遍,她的声音就会变得更轻、更缓、更柔和、更甜美。 这种声音足以令冰山融化。 阿飞的心正在融化。所有的紧张、愤怒、仇恨都已融化。 林仙儿道:“我知道你回去见不到我,一定会很着急,一定会找我。” 看到阿飞苍白憔悴的脸,她眼圈也红了,凄然道:“为了找我,你一定吃了不少苦。” 阿飞的声音也已有些更咽,缓缓道:“我已找到你,这已足够。” 不错,只要能找到她,无论要多大的代价,他都不在乎。 只要能找到她,无论什么他都可忍受。 “我已找到你,这已足够。” 九个字,只有短短九个字,但这九个字中所包含的情意,纵然用九十万个字,也未必能完全描述得出。 突然间,剑光一闪。 跌落在地上的剑突然被挑起,剑光如灵蛇一闪,落入了一个人的手。 上官金虹不知何时已来到他们面前。 他冷漠的目光凝注着剑锋——这只不过是柄很普通的青铜剑,是阿飞在半途中从一个镖客身上“借”来的。 但上官金虹却像是对这柄剑很有兴趣。 只要有林仙儿在身侧,就没有别的事再能吸引阿飞。 直到现在,他才想起这里还有个人——他本来想杀的人。 此刻他的剑却已到了这人手上。一只稳定得出奇的手,这种手只要握住了剑柄,就随时都可能将剑锋送入别人的心脏。 这柄平凡的青铜剑似也突然变得有了剑气、杀气。 阿飞厉声道:“你是谁?” 上官金虹没有回答,也没有瞧他一眼,冷漠的目光还是停留在剑锋上,嘴角仿佛带着一丝微笑,轻蔑的微笑。 他淡淡笑着:“你就想用这柄剑来杀我?” 阿飞道:“这柄剑又如何?” 上官金虹道:“这柄剑不能杀人。” 阿飞道:“无论什么样的剑,都是可以杀人的!” 上官金虹笑了笑,道:“但这却不是你用的剑,你若用这柄剑,只能杀得死你自己。” 剑光又一闪,剑已倒转。 上官金虹手捏着剑尖,将剑柄递了过去,微笑着道:“你若不信,不妨试试。” 阿飞的手虽未伸出,臂上的肌肉已紧张。 他忽然发觉自己在这人面前,始终总是被动的,在别人面前他未有过这种感觉,这种感觉令他紧张得连胃都似乎在收缩,似已要呕吐。 但他又怎能不将这柄剑接过来? 他的手终伸出,刚伸出,剑柄已被另一只手抢了过去——一只柔若无骨、春葱般的手。 林仙儿的眼中似已有泪,道:“你要杀他?你可知道他是谁?” 林仙儿接道:“他是我的恩人。” 第六十五章利用 阿飞道:“恩人?” 林仙儿道:“吕凤先一直在逼我,折磨我,我想死都不能,若不是他救了我,我只怕已……” 说到这里,她的泪已流下。 阿飞怔住。 林仙儿流着泪道:“我本来以为你会为我报答他的,可是现在,现在你……” 上官金虹突然道:“杀人,也是许多种报答的方法之一。” 林仙儿转过头,道:“你……你要他为你杀人?” 上官金虹道:“他欠我一条命,为何不该将另一人的命拿来还我?” 林仙儿道:“你救的是我,不是他。” 上官金虹道:“你的债就是他的债,是么?” 林仙儿转回头,凝注着阿飞。 阿飞咬着牙,一字字道:“她的债,我还!” 上官金虹道:“你不欠人的债?” 阿飞道:“从不!” 上官金虹嘴角又有了笑意,道:“你准备用谁的命来还我?” 阿飞道:“除了一个人,都可以。” 上官金虹道:“除了谁?” 阿飞道:“李寻欢!” 上官金虹冷笑道:“你不敢去杀他?” 阿飞目中充满了痛苦,道:“我不敢,因为我欠他的更多。” 上官金虹居然笑了,道:“很好,你既不欠他,也就不会欠我。” 阿飞道:“你要我去杀谁?” 上官金虹慢慢地转过身,道:“你跟我来。” 夜已临,阿飞并没有挽着林仙儿的手,因为他心里突然感觉到一阵奇异的不安,却说不出是为了什么? 上官金虹走在他前面,没有回头。 可是阿飞总觉得自己仿佛还是在他的目光逼视下,心里总觉得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压力。 走得愈远,压力愈重。 天畔已有星升起,四野空阔,风已住。 四下听不到一丝声音,连秋虫的低诉都已停止。 天地间唯一的声音,只剩下他们的脚步声—— 阿飞忽然发觉自己也有了脚步声,而且仿佛正在和上官金虹的脚步配合,一声接着一声,配合成一种奇特的节奏。 一只蟋蟀自枯草丛中跃出,竟似被这种奇特的脚步声所惊,突又跃了回去——连这脚步声中都仿佛带着种杀气。 这是为了什么? 阿飞走路一向没有声音,现在他的脚步怎会忽然重了? 这又是为了什么? 阿飞垂下头,突然发现了这原因——他每一步踏下,竟都恰巧在上官金虹的前一步和后一步之间。 他踏下第一步,上官金虹才踏下第二步,他踏下第三步,上官金虹立刻踏下第四步——从来也没有错过一步。 他若走快,上官金虹也走快,他若走慢,上官金虹也走慢。 开始时,当然是上官金虹在配合他的。 但现在,上官金虹走快,他脚步也不由自主跟着快了,上官金虹走慢,他脚步也慢了下来。 他的步法竟似已被上官金虹所控制,竟无法摆脱得开。 阿飞掌心沁出了冷汗。 但也不知为什么,他心里却又觉得这种走法很舒服,觉得身上每一根肌肉也都已放松。 他身心都似已被这种奇异的节奏所催眠。 这节奏竟似能摄人的魂魄。 林仙儿显然也发觉了,美丽的眼睛里突然露出一种混合着警惕、恐惧和怨恨的恶毒之意。 阿飞是她的。 只有她才能控制阿飞。 她绝不许任何人从她这里将阿飞抢过去。 荆无命还是站在那里,站在方才他脚步停下来的地方。 日斜,日落,夜临,星升起…… 他的人没有移动,目光也没有移动,还是停留在路的尽头,方才上官金虹的身影正是从此处消失的。 现在,上官金虹的身影又自此处出现。 荆无命首先看到他那顶宽大的斗笠,宽大的黄袍,看到他手里的青铜剑,剑光在星光下闪动。 然后,荆无命就看到了阿飞。 若是别人远远见到,一定会以为此刻走在上官金虹身后的人是荆无命,因为两人走路的步伐,竟如此奇特。 谁也想不到阿飞竟已取代了荆无命的位置。 荆无命的眼色更灰暗,黯得就像是无星无月、黎明前将晓的夜空,空空洞洞的,没有生命,甚至连“死”的味道都没有。 什么都没有。 他的脸却比眼色更空洞,更呆滞。 上官金虹渐渐走近了,突然在他面前停下。 阿飞的脚步竟也停下。 上官金虹目光遥视着远方,并没有瞧荆无命一眼,突然伸手,抽出了荆无命腰带上插着的剑,淡淡道:“这柄剑你已用不着了。” 荆无命道:“是。” 他的声音也空洞得可怕,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是否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。 上官金虹手里还是捏着那柄青铜剑的剑尖,将剑柄递了过去,道:“这柄剑给你。” 荆无命慢慢地伸出手,接过剑。 上官金虹缓缓道:“现在你反正用什么剑都没有分别了。” 他的人已走了过去,自始至终,从未瞧过荆无命一眼。 阿飞也走了过去,也没有瞧他一眼。 林仙儿却向他嫣然一笑,柔声道:“死,难道真的很困难么?” 一片乌云掩住了星光。 突然间,霹雳一声,暴雨倾盆。 荆无命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,站在暴雨中。 他全身都已湿透,眼角有水珠流落,是雨,还是泪? 荆无命又怎会流泪? 不流泪的人,通常只流血。 剑,薄而锋利,也没有剑锷。 灯光很稳定,剑光闪动,青光。 窗子是关着的,窗外雨如注,屋子里没有风。 阿飞在稳定的灯光下,凝注着这柄剑,目光也已久久未移动。 上官金虹却在凝注着他,悠然道:“你看这柄剑如何?” 阿飞长长吐出口气,道:“好,很好。” 上官金虹道:“比你以前用的剑如何?” 阿飞道:“更轻些。” 上官金虹突然自他手中取过剑,用两根手指将剑尖一拗,剑身立刻变成了圆圈,又“嗡”的一声,反弹了出去。 嗡嗡之声如龙吟,良久不绝。 阿飞冷漠的眼睛已炽热。 上官金虹嘴角带着笑意,道:“这比你以前用的剑如何?” 阿飞道:“我的剑如此一拗,已断了。” 上官金虹一反手,剑削出。 桌上的茶杯立被削断,如削腐竹。 阿飞忍不住脱口赞道:“好剑!” 上官金虹缓缓道:“的确是柄好剑,虽轻而不钝,虽薄而不脆,刚中带柔,柔中带韧,只因这柄剑看来虽粗劣简陋,其实却是当今铸剑的第一高手古大师的精品,而且是特地为荆无命淬炼的。” 他忽然向阿飞笑了笑,淡淡道:“你的剑路,仿佛和荆无命相同,是么?” 阿飞道:“有几分相同。” 上官金虹道:“他出手虽比你更毒更狠,但你却比他更稳更准,只因你比他能等,所以这柄剑你用来可能比他更合适。” 阿飞沉默了很久,缓缓道:“这不是我的剑。” 上官金虹道:“剑本无主,能者得之。” 他慢慢地将剑递过去,目中闪动着一种奇特的笑意,道:“现在,这柄剑已是你的了。” 阿飞又沉默了很久,还是说出了同样的一句话:“这不是我的剑。” 上官金虹道:“只有这柄剑,才是你的剑,因为只有用这柄剑,你才能杀得了别人。” 他忽又笑了笑,接着道:“说不定也能杀得了我。” 这一次,阿飞沉默得更久。 上官金虹悠然道:“你欠我的,所以要为我杀人,我给你杀人的剑,这本就很公道。” 阿飞终于伸出手,接过了剑。 上官金虹道:“好,很好,有了这柄剑,明天你的债就可还清了!” 阿飞道:“你要我杀谁?” 上官金虹缓缓道:“我要你杀的人,绝不会是你的朋友……” 这句话未说完,他已走了出去,掩起门。 只听他语声在门外道:“这两人都是我的客人,明日正午前,谁也不许打扰。” 现在,屋子里又只剩下阿飞和林仙儿两个人了。 林仙儿坐在那里,头始终未曾抬起。 上官金虹在这屋里也待了很久,始终没有瞧过她一眼。 她也没有开过口,只有在阿飞伸手去接剑,她嘴唇才动了动,仿佛想说什么,却又忍住。 现在,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,林仙儿忽然道:“你真的要为他去杀人?” 阿飞叹了口气,道:“我欠他的,而且我已答应。” 林仙儿道:“你可知道他要你去杀谁?” 阿飞道:“他还没有说。” 林仙儿道:“你猜不出?” 阿飞道:“你已猜出?” 林仙儿缓缓道:“若是我猜得不错,他要你杀的人,一定是龙啸云。” 阿飞皱眉道:“龙啸云?为什么?” 林仙儿笑了笑,道:“因为龙啸云想要利用他,他却一向只会利用别人。” 阿飞默然半晌,一字字道:“龙啸云本就早该死了的!” 林仙儿道:“但你绝不能出手。” 阿飞道:“为什么?” 林仙儿没有回答,却反问道:“你可知道上官金虹为什么要你替他下手?” 阿飞沉吟着,道:“要别人去杀人,总比自己去杀容易。” 林仙儿道:“但上官金虹要杀龙啸云,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,何况,金钱帮门下高手如云,莫说一个龙啸云,就算有一百个、一千个,金钱帮还是一样可以杀得干干净净。上官金虹纵然自己不屑出手,为何不令他属下出手?” 阿飞道:“你知道这原因?” 林仙儿笑了笑,道:“我当然知道……再过两天,就是初一了。” 阿飞道:“初一又如何?” 林仙儿道:“江湖中人人都知道,下个月初一,上官金虹就要和龙啸云结为兄弟。” 阿飞皱眉道:“上官金虹的眼睛莫非瞎了?” 林仙儿道:“他自然不屑和龙啸云结为兄弟,却又不愿背上失言背信的恶名,所以,唯一的法子就是将龙啸云杀了。” 她微笑着,缓缓道:“活人自然不能和死人结为兄弟的,是么?” 阿飞没有说什么。 林仙儿道:“但两人既已有结义之约,上官金虹自己就不能下手,也不能动用金钱帮的力量,所以才会来利用你。” 她叹了口气,接着道:“要杀龙啸云,你的确比任何人都合适。” 阿飞道:“为什么?” 林仙儿道:“因为……你不是金钱帮的人,却是李寻欢的朋友,龙啸云对不起李寻欢,江湖中已有很多人知道。” 她又叹了口气,接着道:“所以,你杀了龙啸云,别人一定会认为你是在替李寻欢出气,谁也不会怀疑到上官金虹头上。” 阿飞冷冷道:“就算不为任何人,我也不容这种人活在世上。” 林仙儿道:“可是,你若杀了龙啸云,上官金虹就会杀你。” 阿飞默然。 林仙儿道:“他杀你不但是为了要灭口,还要别人认为他是在替龙啸云复仇,认为他很够义气。” 阿飞目光移向手中的剑。 林仙儿眼波流动,道:“上官金虹武功深不可测,你……你绝不是……”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,忽然投入阿飞怀里,柔声道:“趁他不在,我们赶快逃吧。” 阿飞道:“逃?” 林仙儿道:“我知道你从不逃,但为了我,你能不能委屈一次?” 阿飞道:“不能。” 林仙儿咬着嘴唇,道:“为了我也不能。” 她的声音已发抖,泪已将落。 她又用出了她的武器。 阿飞却没有瞧他,目光仿佛已到了远方,缓缓道:“就因为你,我才不能这么样做。” 林仙儿道:“为什么?” 阿飞缓缓道:“为了你,我绝不能做食言背信的懦夫。” 林仙儿道:“可是……可是……” 她终于伏在阿飞胸膛上,痛哭起来,继续着道:“我不管你是英雄也好,懦夫也好,我爱的只是你,我只想要你活着,陪着我。” 阿飞冷漠的目光似已又将融化,轻抚着她的柔发,道:“我现在不是在陪着你么?” 林仙儿道:“可是明天呢?以后呢?……” 她紧紧搂住了他,用鼻尖在他胸膛上摩擦,道:“只要你这一次依了我,我以后什么都依你。” 阿飞的手忽然缩回。 他目光忽然间又恢复了坚定,一字字道:“我什么事都可以依你,只有这件事不能。” 林仙儿道:“为什么……为什么……为什么……” 阿飞道:“活也有很多种方式,你若真的为我好,就该让我好好活下去,堂堂正正地活下去。” 林仙儿道:“活就是活,总比死好。” 第六十六章怒火 阿飞道:“以前我也认为如此,但现在,我却已知道,有时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。” 林仙儿咬着嘴唇,道:“这话简直不像你说的,就像李寻欢说的,只有像他这样孤独的人才会说得出这种可笑的话。” 阿飞目中又露出了痛苦之色,道:“你认为这话很可笑?” 林仙儿道:“当然可笑,假如每个人想法都和他一样,世上也不知有多少人早就该去死了,别人既然都不……” 阿飞突然打断了她的话,缓缓道:“我不是别人,我就是我!” 林仙儿凝注着他的脸,幽幽道:“我发现你对他比对我好,是么?” 阿飞的嘴闭起,闭成了一条线。 林仙儿黯然道:“可是,你为什么不想想,他总是要你为他杀人,我只不过是要你为我活下去,我对你难道不比他好得多?” 阿飞终于长长叹了口气,道:“可是,我不能让他觉得我只要跟你在一起,就会消沉,我一定要他明白,我只有跟你在一起,才能振作!” 林仙儿泪又流下,道:“我有时真不明白,你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?” 阿飞道:“我想的很简单,所以不会改变。” 愈简单,变化就愈少。 林仙儿抬起了泪眼,盯着他,道:“永远也不会改变?” 阿飞道:“永远!” 他的回答也很简单。 林仙儿站起来,慢慢地走到窗前。 窗外悄无人声,甚至连虫鸣鸟语都听不见——无论是哪一种生命,只要到了这里,生命的价值都会突然变得很卑贱。 在这里,最真实的感觉就是“死”,无论你是坐着,还是站着,无论你是在窗内,还是在窗外,随时随地都能感觉到它的存在。 良久良久,林仙儿才叹了口气,道:“我忽然发觉你和李寻欢之间的关系,很像上官金虹和荆无命。” 阿飞道:“哦?” 林仙儿道:“荆无命这个人几乎完全是为了上官金虹而活着的,上官金虹当然也对他很好,直到现在……” 她嘴角带着种辛涩的笑意,缓缓接着道:“现在荆无命已失去了利用的价值,立刻就被上官金虹像野狗般赶了出去,这样的结局,只怕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。” 阿飞道:“也许他早就想到了。” 林仙儿道:“他若早知结局如此,还会那么样做?” 阿飞道:“他会,因为他别无选择的余地。” 林仙儿道:“你呢?” 阿飞不说话了。 林仙儿道:“李寻欢对你好,只因为这世上唯有你能真正地帮助他,除了你,他几乎完全孤立,但等你也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,他是不是也会像上官金虹对荆无命那样对你?” 阿飞沉默了很久,突然道:“你回过头来!” 这句话他说得很慢,但却很坚决、很严厉。 他从未对林仙儿这么样说过话。 林仙儿扶在窗棂上的手忽然握紧,道:“回过头去?为什么?” 阿飞道:“因为我要告诉你两件事。” 林仙儿道:“这样我也能听得见。” 阿飞道:“但我却要你看着我,有些话,你不但要用耳朵听,还要用眼睛,否则你就永远不能了解它的意思。” 林仙儿的手握得更紧,但终于还是回过了头。 她看到阿飞的眼睛,已了解他的意思。 阿飞的眼睛突然变得几乎和上官金虹完全一样了。 一个人的眼睛若是变成这样子,那就表示他无论说什么你都只有听着,而且绝不能违背。 否则你就一定要后悔的。 在这一瞬间,林仙儿才知道自己错了。 她本来一直以为自己已完全控制住阿飞,现在才知道这想法错得多么厉害。 阿飞的确是爱她的,爱得很深。 但在一个男人的生命中,却还有很多很多比“爱”更重要的事——比生命都重要的事。 阿飞以前一直对她很顺从,那只因为她还没有触及这些事。 她可以要他为她死,却绝不能要他将这些事抛弃。 又过了很久,林仙儿才笑了笑,道:“你要对我说什么?我在听着。” 她笑得还是很甜,却已有些勉强。 阿飞道:“我要你明白,李寻欢是我的朋友,我不许任何人侮辱我的朋友……任何人!” 林仙儿垂下了头,道:“还有呢?” 阿飞道:“你刚才说的那些话,不但低估了我,也低估了荆无命。” 林仙儿霍然抬起头,目中充满了惊讶和疑问,道:“他?……” 阿飞道:“他走,只因为他要走,并不是被人赶走的。” 林仙儿道:“可是,我不懂……” 阿飞道:“你不必懂,你只要记着。” 林仙儿又垂下了头,幽幽道:“你说的每一句话,我都永远记着,我只希望你也莫要忘记,你说过……你对我永远都不会变心的。” 阿飞凝注着她,良久良久。 他心里就算有座冰山,此刻也已被融化。 他慢慢地走了过去,走向她,她身上仿佛有种奇异的力量在吸引着他,令他完全不能抗拒。 林仙儿却闪开了,仿佛生怕沾着他,道:“今天不要……” 阿飞的身子突然僵硬。 林仙儿却又笑了,柔声道:“今天你一定要好好休息,快睡吧,我会守在你旁边的。” 上官金虹站在那里,眼睛瞧着门,像是在等待。 他在等什么? 门外守候的人都已撤走,因为上官金虹已吩咐过他们:“今天晚上有人要来,我不许任何人打扰他。” 是谁要来? 上官金虹为什么对他如此重视? 上官金虹无论做什么事都有目的,这次他的目的是什么? 夜深,更静。 阿飞闭着眼,呼吸很均匀,似已睡得很酣。 其实他却是完全清醒着的,几乎从来也没有如此清醒过。 他一直很少睡不着,因为他不到非常疲倦的时候,绝不会睡下去,这些日子来,他却是只要一沾着枕头,就立刻睡着。 但现在,他却失眠了。 林仙儿就睡在他身旁,呼吸得也很均匀。 阿飞只要一翻身,就可拥抱起她温暖和柔软的胴体。 但他却勉强控制自己,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,他生怕自己看了她一眼,意志就会完全崩溃。 林仙儿永远都如此信任他,他怎能做这种事? 但他却还是能感觉到她那带着甜香的呼吸,他几乎要用出他所有的精神和力气,才能勉强将自己控制。 这绝不是件很好受的事。 欲望就像是浪潮,一阵平静了,立刻又有一阵卷了过来。 他不断地忍受着煎熬,简直就像是一条在热锅里的鱼。 他怎么能睡得着? 林仙儿的呼吸仿佛更沉重,可是她的眼睛却已慢慢地睁开。 发亮的眼睛在黑暗中静静地凝注着阿飞。 凌乱的头发,搭在他宽阔的前额上,他睡得就像是个孩子。 林仙儿忽然发现他的睫毛也很长,仿佛想伸手去轻轻抚摸…… 在这一瞬间,她若真的伸出了手,阿飞以后也许就永远是她的了,也许就会为她抛却一切,放弃一切。 在这一瞬间,她的目光是温柔的,但却只不过是短短一瞬间而已,她的手已缩回,温柔的眼波也结成了冰,却轻唤道:“小飞你睡着了么?” 阿飞没有回答,也没有张开眼睛。 他不敢。 他怕自己…… 林仙儿又等了很久,忽然悄悄地滑下床,悄悄地提起了鞋子。 她手提鞋,悄悄地开门走了出去。 这么晚了,她还要到哪里去? 阿飞心上仿佛突然被刺入了一根针,刺得他的心在收缩。 “眼不见心不烦,有些事,你永远不知道反而好。” 阿飞也懂得,真实往往最残酷、最伤人。 只可惜他却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。 门开了。 上官金虹目中突然闪过一丝笑意。 他笑的时候甚至比不笑时还残酷。 林仙儿掩起门,靠在门上,凝注着他,“噗”的一声,手里提着的鞋子落下去一只,又落下去一只。 她长长叹息了一声,道:“你早就算准我会来的,是不是?” 上官金虹道:“是。” 林仙儿咬着嘴唇,道:“可是我……我自己却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。” 上官金虹道:“我知道。” 林仙儿道:“你知道?” 上官金虹道:“你来,因为你已发现阿飞并不如你想象中那么可靠,你若还想活着,活得很好,就只有来投靠我。” 林仙儿道:“你……你可靠么?” 上官金虹笑了笑,道:“那就得问你自己了。” 世上本没有绝对可靠的男人。 一个男人是否可靠,全得要看那女人的手段对他是否有效。 这道理林仙儿当然很明白。 她也笑了,道:“你一定会很可靠的,因为我永远不会让你觉得失望。” 开始的时候,她用眼睛笑。 然后,她再用手,用腰肢,用腿…… 她似已下决心,不惜用任何法子,都要将这男人缠住。 她以最快的速度,用出了她最有效的武器。 在男人眼中,世上绝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比赤裸着的女人更有吸引力,何况是林仙儿这样的女人。 奇怪的是,上官金虹的眼睛却还是在盯着门。 他似乎觉得这扇门比她还好看得多。 林仙儿喘息着,道:“抱起我,我……我已经走不动了。” 上官金虹抱起了她,但眼睛还是盯着门。 “砰”的一声,门竟被撞开。 一个人撞了进来,就像是一团燃烧着的火。 怒火! 阿飞! 没有人能形容阿飞现在的愤怒,也没有人能想象。 上官金虹目中却已闪过一丝笑意。 “他难道也早就算准阿飞要来的?” 阿飞像是完全没有看到他。 他眼睛里简直连任何人都看不见,看到的只是个噩梦。 他全身都在颤抖。 林仙儿却连眼睛都没有转一转,还是勾着上官金虹的脖子,道:“到你这里来的人,难道都不敲门的吗?” 阿飞突然反手一拳,打在门上。 是铁门。 阿飞的拳头已出血,疼得嘴唇发白。 但世上又有哪种痛苦能比得上他此刻心里的痛苦。 林仙儿却笑了,道:“原来这人是疯子。” 阿飞终于爆发,狂吼道:“原来你竟是这种女人。” 林仙儿淡淡道:“你想不到么……其实我一直都是这种女人,从来也没有改变过,你想不到只因为你自己太愚蠢。” 她冷笑着,接道:“你只要稍微聪明些,就不该来的!” 阿飞厉声道:“我已来了。” 林仙儿道:“你来了又有什么好处?难道还能咬我一口?……我跟你有什么关系?你能管得了我?我无论干什么,你都只有看着。” 阿飞的眼睛里本似有泪,但此刻泪似已突然凝结成冰。 他的眼睛似已变成了死灰色。 绝望的死灰色,就像是荆无命眼睛的颜色。 他的血泪似已在这一瞬间流尽,生命似已在这一瞬间终止。 他仿佛突然变成了个死人。 “不该来的,的确不该来的……” 明知不应该,为什么要来呢? 人们为什么总是会做出些不应做的事来伤害自己? 第六十七章自取其辱 阿飞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去的。 上官金虹一直冷冷地瞧着他,瞧着他走出去。 林仙儿透出口气,柔声道:“我是全心全意地对你,你现在总该相信了吧。” 上官金虹道:“我相信。” 这句话只有三个字,三个字还没有说完,他已将林仙儿重重摔在床上,大步走了出去。 林仙儿的身子也已僵硬。 但她面上的表情既不是悲哀,也不是愤怒,而是恐惧。 当她发现自己并没有真的完全征服阿飞时,也有过这种恐惧,只不过恐惧得还没有如此深。 “我究竟做了些什么?又得到了什么?” “什么才是真正可靠的?” 她慢慢地站起来,将方才脱下的衣服一件件拾起,一件件叠好,叠得很慢,而且很仔细。 等她四肢的肌肉又恢复柔软,她就又躺了下去,摆出了最甜蜜的微笑,最动人的姿势。 她决心还要试试。 甬道的尽头,有道门坎。 阿飞像逃一般奔到这里,忽然绊到了门槛,“噗”的一声跌出门外。 他就这样平平地跌了下来,就这样平平地伏在地上,既没有动,也没有爬起,甚至什么都没有去想。 在这种时候,他脑子里竟会突然变成一片空白。 这真是件奇怪的事。 秋已残,干燥的泥土中带着种落叶的芬芳。 阿飞用嘴啃着泥土,一口口咽了下去。 粗涩干燥的泥土,慢慢地经过他的咽喉,流入他的肠胃。 他似乎想用泥土来将自己填满。 因为他整个人都已变成空的,没有思想,没有感觉,没有血肉,没有灵魂,二十几年的生命,到现在竟只剩下一片空白。 上官金虹已走了出来,静静地瞧了他半晌,从他身上跨了过去,走到他屋子里,取出了那柄剑。 “哧”的一声,剑插下。 就贴着阿飞的脸,插入了泥土中。 冰冷的剑锋,在他面颊上划破了一条血口,血沿着剑锋渗入泥土。 上官金虹的声音比剑锋更锐利,冷冷道:“这是你的剑!” 阿飞没有动。 上官金虹道:“你若想死,很容易!” 阿飞还是没有动。 上官金虹道:“你现在若死了,绝没有人会为你悲哀,更没有人会觉得可惜,不出三天,你的尸体就会像野狗般腐烂在阴沟里。” 他冷笑着,接道:“因为一个人若为了那种女人而死,简直连狗都不如。” 阿飞突然跳了起来,反手拔出了剑。 上官金虹背负着双手,冷冷地瞧着他。 阿飞的眼睛血红,嘴里塞满了泥土,看来就像是野兽。 上官金虹道:“你想杀我,是不是?为什么还不出手?” 阿飞的手颤抖,手背上一根根青筋暴露。 上官金虹道:“你若想去杀她,我也绝不阻拦你。” 阿飞霍然转身,又停住。 上官金虹冷笑道:“难道你现在已连杀人的胆子都没有了?” 阿飞突然弯下腰,呕吐起来。 上官金虹的目光渐渐柔和,道:“我也知道你现在活着比死困难得多,你现在若死了,就是逃避,我想你绝不是这样的懦夫。” 他缓缓接着道:“何况,你答应我的事,现在还没有做。” 阿飞的呕吐已停止,不停地喘息着。 上官金虹道:“你若还有勇气活下去,现在就跟着我走!” 他骤然转过身,再也不瞧阿飞一眼。 阿飞望着自己吐在地上的东西,突然也转过身,跟着他走了出去。 他始终没有流泪。 不流泪的人,只流血。 他已准备流血。 穿过侧门,还有个小小的院子。 院子里一株孤零零的白杨正在秋风中叹息,叹息着生命的短促,人的愚蠢,竟不知对这短促的生命多加珍惜。 还有灯光。 灯光从门缝里照出来,照在上官金虹脚上。 上官金虹停住了脚,忽然转身拍了拍阿飞的肩头,道:“挺起胸膛来,走进去,莫要让人瞧着恶心。” 阿飞走了进去。 这屋子里有什么人? 上官金虹为什么将他带到这里来? 阿飞根本不去想。 一个人的心若已死,还有何惧? 屋子里有七个人。 七个绝顶美丽的女人。 七张美丽的笑脸都迎着他,七双美丽的眼睛都瞧着他。 阿飞怔住了。 上官金虹目中又闪过一丝笑意,悠然道:“你看,世上美丽的女人并不止她一个,是么?” 少女银铃般笑了,走过来,拉住了阿飞的手。 脂粉中还有酒香。 屋角堆着几只箱子。 上官金虹打开了一只箱子,灯光立刻黯淡了下去。 箱子里珠光宝气辉煌。 上官金虹道:“你只要有这么样一口箱子,至少也可以买到一百个少女的心。” 少女们吃吃笑着道:“我们的心已经是他的了,用不着再买。” 上官金虹笑了笑,道:“你看,会说甜言蜜语也不只她一个,这本是女人天生就会说的。” 少女们道:“我们说的是真话。” 上官金虹道:“真就是假,假就是真,真真假假,本不必太认真。” 他慢慢地走到阿飞面前,凝注着他,道:“你还想死么?” 阿飞将一壶酒全都喝了下去,突然仰面大笑道:“死?谁想死?” 上官金虹笑了,道:“好,只要你活下去,这些全都是你的!” 阿飞用力抱起了一个少女。 他抱得这么紧,似乎想将她揉碎。 上官金虹悄悄退了出去,悄悄掩起了门。 笑声不停地从门里传出来。 上官金虹负手走到院中,仰望着天边残月,喃喃道:“明天一定也是好天气……” 上官金虹喜欢好天气。 天气好的时候,血干得快,人死得也快。 好天气。 飞沙、尘土、长街。 阳光新鲜而强烈。 一骑快马,自“如云客栈”内飞驰而出。马上人浓眉环眼,神情剽悍,身上的黄衣服敞开,铁一般的胸膛迎着阳光和飞沙。 他心里只想着一件事。 “将阿飞带到这里来,要他杀两个穿紫红衣裳的人!” 这是上官金虹的命令! 金钱帮属下,只要得到上官金虹的命令,心里就再也不会去想别的。 龙啸云的脸色,几乎就和他身上的衣服一样,红得发紫。 他并没有喝酒。 权力之醉人,比酒更强烈。 上官金虹居然亲自来迎接他,这是何等威风,何等光彩! 他恨不得将武林中所有的人全都请到这里来,瞧瞧他今日的威风和光彩。 只可惜来的人并不多。 在江湖中混的人,也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惹麻烦的。 酒筵已张。 三杯酒下肚,龙啸云的脸更红了,举杯笑道:“大哥的隆情厚意,实令做兄弟的永生难忘,来,兄弟敬大哥一杯。” 上官金虹淡淡道:“我从不沾酒。” 站在身后的龙小云立刻倒了杯茶过来,赔笑道:“既然如此,老伯就以茶代酒如何?” 上官金虹道:“我也不喝茶。” 龙啸云怔了怔,勉强笑道:“大哥平日喝的是什么?” 上官金虹道:“水。” 龙啸云又怔了怔,道:“只喝水?” 上官金虹道:“水能清心,只喝水的人,心绝不会乱。” 第(1/3)页